无人应答。
    他倏然变色,大步往湢室内走去。
    轻薄帷幔被裴策不耐地拂开。水雾缭然,江音晚娇柔身躯抱膝坐于浴池中,显得单薄无依。她似乎没有听见裴策步声,毫无反应。
    裴策更近一步,神情霎时阴戾如墨染。
    只见江音晚静静阖着眸,雪颊被烘出一点粉,鬓发微湿,如枝头沾露的脆弱花瓣。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
    她身子蜷着,下巴抵在膝上,池水漫在凝白后颈至下颌一线,差一点就要没上口鼻。
    裴策只觉心跳一滞,浑身如坠冰窖。水声乍响,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用一旁玉石上的衾被裹住,阔步向外。
    冷声厉喝,如险刃千丈:“太医怎还未至?若耽误诊治,孤定不轻饶。”
    江音晚却无知无觉。
    她再度入了梦。
    梦中场景,在一处端严轩敞的宫殿内。地上摆着鎏金螭耳三足炉,轻烟袅袅,是淡淡龙涎香气。
    她顺着那一格一格的墁地金砖,抬眸往上看去,见裴策端然坐于书案前,颔首执着笔。那额头至鼻梁的英挺轮廓,依然是她熟悉的矜贵俊容。
    然他一身明黄绫袍,盘金绣双龙戏珠纹,更添不可直视的威严气度。再抬头,便可望见他身后高悬的横匾,云龙纹边,黑漆底上,“海晏河清”四个鎏金大字遒劲浩然。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江音晚终于认出,此处是紫宸殿的前殿,是君王日常理政之所,亦是重臣应召奏对之地。
    纵已有前一个梦境,她此刻仍不免暗暗心惊。
    更使她微愕的是,她在这样的肃穆之所,看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斜坐在紫漆描金嵌玉的宽大御座之侧,倚着一个万寿纹方形软枕。浮光锦长裙逶迤委地,潋滟如流霞,正似恹恹地翻着一本书。
    只是恹色中透出慵媚,衬着稍显散乱的玉白对襟直领衫,无端引人遐思。
    宫室静谧,身旁的裴策忽地将笔撂在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上,侧首去看她,语调似随意地问起,却抑着冷郁:“什么书本,教你看得这样入神,不想同朕说说话?”
    如今的江音晚,面对裴策突然的不善,尚会怯弱无措。梦里的她,纤细的腕亦微微一颤,神色却镇定得多,柔柔将手中书本捧给他看,平静道:“陛下忙于公务,音晚不敢打扰。”
    裴策漆眸如寒川,睨视着她,显然不满于她的敷衍。
    她只得撑着软枕坐正身子,靠近那袭冷谡龙袍,视线漫然在御案上一扫,却蓦地顿住。
    梦外的江音晚,亦顺梦中自己的视线看去,依稀看到一封奏折上,御笔朱批,写到“王益珉”三字。
    江音晚脑中嗡地一响,忆起姑母所言,王益珉凭借炮制定北侯谋反案一策,擢升兵部侍郎。
    而眼前朱红笔迹,字字苍劲,是要将兵部侍郎王益珉调任为江州刺史。
    江州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较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为升迁。只是远离京城。
    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裴策为何要擢升王益珉,且将人调离京城?真的只是秉公处置吗?
    第38章 僧   无尘
    江音晚看着梦中的她脸色一白, 怔怔凝着那御笔朱批,朱红映在秋水瞳仁,滟滟如血一般。
    裴策睇视着她, 眸光一点点寡凉下去, 不知是不满于她的走神, 还是别的原因, 敛着危险,沉慢开口:“怎么了?”
    梦中江音晚的视线终于慢慢汇到他面上, 平静地弯出一点笑意, 樱唇衬着霜白面颊:“没什么。”
    男人察觉她的敷衍,轻轻笑了一下, 神色慵淡, 眸底疏无温度:“既然晚晚不喜欢同朕说话,不如做些别的。”
    御案上,封封奏折被随意扫开,青玉笔架并那支黑玉管的御笔骨碌碌滚落至地,紫毫尖上的朱墨,点点洒在黄地万寿纹毯上,却无人理会。
    肃穆的“海晏河清”黑漆金字匾额下, 日色薄薄洒在凝白后颈, 被扼着按下去, 身前贴上微凉的御案。
    她徒然挣了挣,一双纤柔细腕又被掰向身后扣住。绮丽裙摆层层堆叠在腰际,顺着那袭明黄,缭然垂下,若烟霞流光,飘曳无依。
    江音晚如有实感, 终于从梦境中挣扎醒来。
    寝屋内灯清如昼,被重重藤紫色的罗幔滤得温柔似月色。她慢慢睁开眼,看到裴策倚坐在床头,身上袍服未换,穆严下却透出清倦,幽邃漆眸凝着她。
    江音晚不自觉地一瑟,想要往一边避。然而头脑昏昏沉沉,身上虚乏无力,只是在被衾下挪了一点。
    裴策目光沉凝一霎,更显峻色,却稍缓了嗓音,问她:“醒了,身上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恍惚了几息,这才发觉身上穿了一身雪缎寝衣。伤处已上过了药,清凉微冽,反而教她面上氲起热意。
    额上覆着一片温凉触感,口中有苦涩的药味。她蹙着蛾眉,绵弱地问:“殿下,我头有些晕,是发烧了吗?”
    裴策还肃着脸,沉沉“嗯”一声,抚了抚她的发顶,似安慰她:“已经喝了药,醒了便好,很快会退烧的。”
    江音晚觉得口中苦涩得难受,轻喃:“想喝点水。”
    裴策稍稍撩开重重罗幔,走出围廊式的拔步床。江音晚顺着罗幔垂下前的一点间隙,隐约看见外间候着几名婢女,和太医罗程居。
    她默默把被衾拉高,盖过了头顶。深夜为这样的事兴师动众,且她念及不知是谁给她上了药,大约是哪名婢女,觉得羞赧,甚至难堪。
    裴策很快回来,修眉微蹙,一手执着越瓷花卉纹杯,一手将被衾往下扯,露出那张梨白的小脸:“这是做什么?也不怕闷坏了。”
    江音晚不答,水漉漉的眸子瞥了一眼盛了清水的瓷杯。裴策一点一点喂给她,温度适中。
    她就着裴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口中还是涩然,困意又漫上来,软软地同他商量:“殿下,我又有些困了,能让婢女们和太医都回去么?”
    裴策本欲让太医再诊一次脉,此刻也只得依着她,让人都退下。自去沐浴,换了一身墨缎寝衣,在她身侧躺下。
    灯烛熄灭,他伸臂,揽过单薄的肩,江音晚又下意识地一避。
    他强势将人带入怀里,夜明珠的幽光映出峻冷面容,语调漠然:“躲什么?”
    细嫩侧颊贴在他的肩头,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僵滞着。裴策眸底凛冽难测,如低桓的鹰隼,耐心十足等她的回答。
    却等来一点润湿的凉意,洇在他墨缎寝衣上。
    裴策玉容更寒。那凉意慢慢晕开,连带着伏在肩头的娇柔身躯也轻轻地颤。他终是不再逼问,轻轻拍着她的肩:“好了,不哭了,今晚是孤不好,吓到你了。”
    江音晚低低啜泣着,这般的委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把话吐出来:“我很疼,也很害怕,我不喜欢那样……”马车上那样的对待,仿佛自己只是他掌心随意摆弄的物件。
    裴策阖了阖眼,将人拥得更紧,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低醇嗓音若一声轻叹:“孤知道了,不哭了。是孤克制得不够,晚晚原谅孤一次好不好?”
    江音晚却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片晌,闷闷的嗓音传出来,很轻,如含了烟雾,在他胸腔泛起一片酥麻:“我没有怪殿下。”
    裴策一怔。听她继续幽咽道:“我又做了噩梦,梦见……”她蓦然顿住。
    他敛了神色,缓声问:“梦见什么?”
    江音晚不再说下去,紧阖了眸,渗出一两点泪。
    裴策只当她不愿回忆可怖的梦境,也不再问。在这一病症的诊疗上,罗程居已不能得他信任,他顺着那柔滑如缎的青丝,一遍遍抚过怀中纤薄肩背,慢慢道:“明日让吴太医过来一趟。”
    吴太医已来过一次。江音晚心里明白,换哪位太医都是枉然,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掌揉了揉她脑后的发:“别怕,只是梦。孤在这里,安心睡吧。”
    龙涎香气淡淡微涩,将她包裹,正似这香的主人,永远矜漠从容,游刃有余。
    江音晚又忆起同样熏着龙涎香的紫宸殿里,她看到的御笔朱批,“兵部侍郎王益珉迁江州刺史……”
    她只觉身处孤山之巅,九重云雾笼罩,一切看不分明。每往前迈进一寸,便有彻骨的寒意逼上来,迫她止步。
    她想得倦了,幽微啜泣渐渐平息,呼吸清浅绵长,最后迷蒙只余一个念头——裴策,千万不要是你。
    *
    吴太医名秉斋,曾服侍先帝,在太医署资历颇深,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已逾花甲之龄,胡子花白,恭谨端肃。
    江音晚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梅花雕漆小几摆了脉枕,皓腕搭上,隔着一方丝帕,由吴太医诊脉。
    她心知这病症诊不出究竟,只客气含笑候着,无非听些注重保养精神、心情舒畅之类的话,再喝几帖苦苦的药。
    吴太医收回手,慢慢抬头,似是思索沉吟,顺便将脉枕搁回随身箱箧中。却在不经意中向江音晚递了一个眼色。
    这是希望她屏退左右,单独叙话的意思。江音晚微怔。她与吴太医除上回的看诊外,不曾有过交集。
    她犹豫了一番,看向身侧侍立的素苓和潋儿。若将二人都调出去,未免惹人疑心。且她对吴太医本也不能尽信。
    于是轻轻捧起手边精致的玛瑙茶盏,递到唇边略沾了沾,向素苓道:“茶有些凉了,去换一盏吧。”
    素苓不疑有他,领命退下。
    江音晚浅浅笑着,看向吴太医:“太医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
    吴太医竟整肃神色,郑重躬身一礼:“吴某见过江姑娘。”
    她只是太子外室,无名无分,当不起太医的礼。这些日子,罗太医对她虽恭敬小心,也只向裴策跪拜行礼。吴太医这般举动,着实让江音晚一讶。
    讶异过后,她反应过来,吴太医称她为“江姑娘”,而非罗太医与宅中人惯称的“姑娘”。他认得她。
    江音晚敛了些许笑意,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慢慢道:“太医过分客气了,何以有此一礼呢?”
    吴太医直起身,脸庞虽有沟壑,却不显颓颓老态:“江姑娘或许不记得了,定北侯每年岁首大朝会时返京,吴某曾有几回奉命为其诊脉。”
    镇守边疆的武将,每年返京的机会寥寥,皇帝为表体恤,也是为了掌握武将的身体情况,会派太医看诊。每回为大伯看诊的太医并不相同,江音晚的确不记得。
    然而大伯已背上谋逆罪名,吴太医称一声“定北侯”,让江音晚忍不住鼻头一酸。但她仍然摸不清罗太医用意,蕴着得宜的笑,客套道:“原来有这段渊源。”
    吴太医的语气里带了沧桑感怀:“不止如此。早年,吴某曾受定北侯大恩。那还是先帝在时,定北侯年少英武,已有战名,吴某还在太医署的药园之中,默默无闻。
    “机缘巧合,吴某得侯爷赏识,得以被引荐给先帝,才有了吴某今日。恩公已故,吴某笃信其忠烈,然只是一介医者,无可奈何。
    “江姑娘某怪吴某唐突,吴某今日,只为向江姑娘道一句,若您有任何不得已之处,但凡吴某能为您做的,定不推辞。”
    江音晚内心因想到大伯而伤怀,同时明白过来,吴太医所说的“不得已之处”,恐怕跟表兄说的是一个意思——她留在裴策身边的不得已。
    若真如此,吴太医此言分量极重,等同于隐晦表明了愿为她悖逆太子的决心。
    江音晚慢慢收了笑意,亦郑重诚恳道:“多谢吴太医,有此一言便已足够,我并无不得已之处。”
    她对上吴太医矍铄双眸,再度浅浅一笑,将话题揭过:“若说有什么烦忧,也只是这梦魇之症。您只需按太子的吩咐,为我诊治即可。”
    吴太医并不尽信她的话,却也不能深究,或许有些难处,并非一时之间就能诉于外人:“姑娘若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至于您的梦魇之症,吴某可开一药方。只是此症多由心而生,您日常需少些忧思。”
    这番叮嘱,江音晚已听得熟练,含笑谢过,正欲让潋儿领吴太医去开方子,便听他接着道:“保国寺中,近日来了一位云游的禅师,法号无尘,听说修行高深。佛法圆融,博大精微,或许可解您的梦魇。”
    江音晚并非虔诚的信徒,只是许多事情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能自由出入,只是温和道谢,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此时,保国寺的后院,古刹清幽,云柯扶疏。参天的松柏下,二人相对而坐,茶香静静。
    天幕高远,日色透过枝桠漏下。其中一人身披赤色袈裟,散逸而坐,劲瘦腕间松松垂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面容俊邃,望之只三十如许,无人知其年岁,正是禅师无尘。
    青石为案,他透过手中茶盏淡白的轻雾抬起头。眉骨英挺,眼眶深邃,若只观皮相,当是蕴藉风流的公子。然那双眼寂和冲淡,真有些清净无尘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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