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他……。还真是个将才啊。”悦意女帝表情复杂,“这么快就能统帅六军。”
    “那么,急报里写的那些,女帝意下如何?”黎缜停顿了一下,还是提出了那个棘手的问题,“白帅说了,希望帝都在十日之内作出答复。”
    “是信里说的,白墨宸想让我把王权让给他这回事吧?”出乎意料,女帝回答得很从容,“我已经想好了。”
    然而,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宰辅,你的意见呢?”
    “在下……”黎缜一时语塞,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女帝历经多年苦难,在空桑风雨飘摇之时即位,又很快遇到了这样百年一遇的战乱,除了自己,她早已无依无靠,在这个时候,难道他还要再给她最后一击吗?
    “宰辅,你不用为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女帝却低着头微微笑了,“你能告诉我,如果没有白墨宸,我们要怎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还能有其他方法吗?”她看着黎缜的表情,摇头一笑,“不能,对吧?所以,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黎缜默然,无言以对。
    “虽然我是个百无一用的女人,但好歹还是白之一族的王,我可以在我的任内指定新的继承者。”悦意女帝的声音平静,“宰辅,为了空桑,我愿意把权柄让给白墨宸,让他带领六部度过眼前的危机——至于之后如何,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是。”黎缜喉咙紧了一紧,涩声道,“女帝英明。”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迷恋权柄的人,只是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而已,”女帝站了起来,抬头望着珈蓝白塔顶上的夜空,“你去告诉白墨宸,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和慕容逸回到叶城,以镇国公夫妇的身份终老,持有丹书铁劵,有罪不得加刑,世袭罔替。”
    “是。”黎缜低下了头,“我想白帅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她从容的从王座上站起,捧出了一个锦盒,交到了黎缜手里,“如果他答应,就把这个转交给他。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都在里面。”
    黎缜打开锦盒,黑色的丝绒里赫然放着两样东西:皇天神戒和虎符。
    ——王权和军权,空桑的根本,尽在其中。
    “短短一年,从阶下囚到皇帝,我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女帝回过头,轻轻抚摸着空桑帝君金座的扶手,眼神复杂地笑了一笑,“谢谢你陪着我走过这一程。君臣一场,如今也该散了——白墨宸是比我好得多的帝君,以后,你就好好辅佐他吧。”
    “是。“黎缜双手捧起锦盒,低头领命。
    “反正自从帝王之血断绝后,皇天已经没有了主人,彻底成为一件俗物。所以,给白墨宸这样毫无贵族血统的平民,应该也没有什么吧?”女帝走下王座,朝着深宫走去,忽然回头笑了一笑,“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应验那个谚语的人吗?那个疯了的天官说过,九百年,当有王者兴——不是吗?”
    黎缜没有回答,只觉得心里有些震撼和敬畏,无言以对。
    是的,他没有和女帝说,自己在瀚海驿大营外见过天官苍华,那个疯癫的老人用被割了舌头的嘴断断续续说出了同样的预言,指着万军簇拥的统帅。
    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意吗?
    那么,师父,我的责任,是否就是顺应天意,辅佐新的帝王,让云荒太平繁盛?
    迦楼罗金翅鸟里,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外面日月更替。
    “龙……龙!孔雀!”当清欢从昏迷中醒来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剧痛,肋骨像是被全部折断一样,略微一动就痛得撕心裂肺。他只能勉强侧身,不敢爬起,对着舱室大呼同伴的名字。
    然而居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还是同一个黑夜。但抬起头一瞥,只见金座已经空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无论是破军,还是那个鲛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
    “龙!孔雀!”清欢再也顾不得疼痛,挣扎起身大呼。
    起身时,脚边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居然是自己掉落的光剑。破军呢?那个一招之间就把自己打飞的家伙如今去了哪儿?清欢握剑在手,一边喊着同伴的名字,一边扶着墙往前走,心中暗自警惕。
    转过金座,果然看到了角落暗影里坐着一个人,垂着头,盘膝跌坐。
    “孔雀!”清欢失声惊呼,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那还是孔雀吗?只不过短短片刻,那个丰神俊秀、有着龙象之姿的僧侣,居然变成了一个枯瘦干瘪的小老头儿!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吸干了他的元气,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盘膝坐在那里,双手合十,脖子上缠绕着念珠。
    那些念珠一颗一颗发着光,勒住他的脖子,而脖子以下的身体已经漆黑,皮肤枯槁开裂,隐隐透出暗金色,似有火焰涌动不熄。当清欢凝视时,他的身体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萎缩,向内坍塌,渐渐越缩越小。
    “孔雀,你这是……”清欢愕然,想伸出手推一下,“怎么了?”
    “别碰他!”忽然间,头顶有人厉喝。
    清欢怔住,抬头,失声喊道:“龙?”
    金座上方的机舱破了,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外面有一个金色的茧,奇特的细密的金丝纵横交错。那里面困住的人,赫然就是龙!
    “你怎么在里面?”清欢连忙用仅剩的力量催动了光剑,“我放你出来!”
    “别动!不能碰!”然而溯光再度厉喝,阻止了他,“这些金丝牵扯着迦楼罗的核心按钮,如果一动,这个机械就会自毁——那个叫做潇的鲛人,为了保住破军不惜一切。”
    “那可怎么办?”清欢抬头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孔雀,忽然觉得脑子不够使了,不由得顿足,“那……那这个和尚,他又是怎么了?”
    “孔雀用身体困住了魔,然后,用禁咒封印了自己的躯体。”溯光低下头,看着底下跌坐的同伴,眼神也渐渐变得哀伤,“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听说佛曾经为了终止以杀止杀的循环而牺牲自己,割肉喂鹰——没想到,他还真的身体力行了。”
    “他死了?”清欢看着那个瞬间枯萎的僧侣,吸了一口冷气。
    “不,他还活着。”溯光低声道,“现在成了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生命的容器。”
    “是吗?”清欢握着光剑,怔怔地问,“我们要把他怎样?要怎么才能救他?”
    “不用救,他是求仁得仁。”溯光声音低沉,“孔雀修炼自身多年,内外俱臻化境,就是为了让这具肉身可以困住天下最厉害的魔物——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他的话语里,孔雀的身体缩得越来越小,仿佛有暗火由内而外吞噬者,燃烧着,而另一种力量在死死得约束着,让那种暗火不至于烧穿躯壳,只能在血肉之躯内燃烧。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跌坐的身躯仿佛坍塌了,瞬间爆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清欢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睁开眼时,地上的孔雀已经消失了。
    “他……他死了!”清欢失声惊呼,却看到了地上出现了一物——那是一粒晶莹洁白的舍利子,出现在迦楼罗冷灰色的地面上,如同明珠发出柔和的光。那种光是从内散发的,隐隐透出黑暗的金色。
    请欢伸出手捡起,而这一回溯光却没有喝止。
    “这是什么?”空桑剑圣只觉得那粒东西几乎轻若无物,愕然。
    “这就是孔雀最后留下的东西。”溯光在顶上看着,轻声叹息,“他在最后一刻不惜坐地涅槃,奉献所有一切,将血肉之躯化为舍利子,成为困魔之界。”
    “……”请欢看着掌心的舍利子,说不出话来。
    片刻前还活生生的同伴忽然消失,变成了这样一个冰冷的东西?
    “你知道吗?这就是他数百年来的愿望。”溯光看着那枚舍利子,苦笑,“以前我们也曾经联手攻入破军金座前,但是魔的力量太强了,孔雀用尽方法也无法将其压制,只能挫败而归——而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么多年来自己和那个酒肉和尚的往事,叹息。
    ——是的,舍身降魔,这个来自蓝毗尼婆罗双树下的僧侣,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毕生愿望,以肉身供奉了佛道。孔雀,孔雀……你是否心满意足?
    就在舱室寂静如死的瞬间,迦楼罗忽然猛烈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猝不及防,清欢被弹起来一尺高,几乎跌倒,在落地的瞬间紧紧抓住了舱壁,失声道,“怎么了?”
    然而第二下震动随之而来,发出更加剧烈的声响,如同重锤击打,几乎将清欢甩开。
    转眼整个迦楼罗都在震动,从地面到四壁都在发出巨响,起伏不定,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从外面一把撰住了迦楼罗金翅鸟,狠狠地揉捏!
    “不好!迦楼罗……迦楼罗在崩溃!”溯光失声喊道。他被困在潇临死前设下的结界里,然而那个金色的茧也在剧烈的摇晃,眼前天旋地转,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在崩溃?那……那怎么办?”清欢在迦楼罗舱室里踉跄着,四处碰壁,完全无法站稳,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盅内被摇动的骰子,“该死!这东西……这东西要坏掉了!”
    “跳出去!离开迦楼罗!”溯光厉声道,“立刻离开!”
    “开……开什么玩笑!”清欢被又一阵的震动晃到了窗边,只看了一眼外面的九重天就叫了起来,“那么高,跳下去肯定死!”
    “不跳死得更快!”溯光大喝,“迦楼罗去势已定,马上要分崩离析了!”
    奇怪的是,在他的声音里,迦楼罗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震动和碎裂忽然停止了,那一瞬间,舱室里寂静的吓人。
    “这……”清欢松了一口气,“你看,停住了!幸亏我没跳吧?”
    “不,这已经是‘静点’,——”溯光皱起了眉头,“那个鲛人锁死了迦楼罗,让它一路飞到了最高处,用尽了所有力量后解体——很快,它就要往下坠落了!”
    话音未落,迦楼罗一震,忽然重新发出了可怖的响声!
    “啊?”清欢眼睁睁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如同活了一样迅速延展开来,连忙跳到一边避开——那道裂痕迅速蔓延,撕裂钢铁的地面,轻易得如同撕裂一张薄纸。瞬间,更多裂痕出现在四壁,疯了一样蔓延,发出刺耳的声音。
    “快跳!”溯光在顶上厉喝,“抓住帷幔,跳下去!”
    清欢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面垂下来的帷幔——是的,他看过那些孩童放风筝,如果自己从万丈高空抓着帷幔跳下去,作为一只精通轻功的大风筝,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他没有挥剑割下帷幕,反而一用力,抓着帷幕跃上了舱室顶部。
    “跳个头!”他粗鲁地大声叫道,一边用尽力气凝聚起了剑芒,对着溯光挥剑,“我跳了,你怎么办!——奶奶的,你还像一条死鱼困在网里呢!”
    唰的一声,光剑削在了金丝上,只削断了一根金丝,整个网仍纹丝不动。
    “别管我了!”溯光厉声道,在分崩离析的声音里对着同伴大喊,“我试过,这东西非常柔韧,短时间内是弄不开的!——别管我了,快跳!我们命轮总要有个活下去的人!”
    “跳,跳!跳下去也是个死,不跳也是个死,干嘛要做缩头乌龟?”空桑的剑圣咬着牙,一剑一剑削下来,任凭周围的一切飞速崩溃,“那个和尚的舍利子我已经收好了!要死,咱们三个人也得一起死!——剑圣门下,有酒鬼,没逃兵!”
    迦楼罗在崩溃,从舱室四分五裂,四壁一片片飞走。没有了动力继续向上飞起,这个机械在九天开始失重,飞速下坠。然而清欢眼里似乎只有那困住同伴的罗网,咬着牙,一剑一剑砍着,表情狰狞。
    咔嚓一声,溯光的一只手终于可以从网里伸出,开始挣脱。然而那一刻,迦楼罗已经彻底崩溃,只听一声巨响,悬挂着金色的茧的舱顶也碎裂了。
    “龙,小心!”那一瞬,清欢大喝一声,用尽全力抓住溯光,一把将他从罗网中拉出,脚下却忽然空了。迦楼罗碎裂,两人一起从万丈高空坠落!
    失重的那一瞬间,时间显得出奇的漫长。
    他们从舱室内掉落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周围只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飞速的下坠,如同细小的种子从果壳里掉下。
    迦楼罗金翅鸟在极高的天空里坠毁,四分五裂,如同巨大的烟火在冷月下绽放。当主舱室碎裂后,内胆开始崩溃。只见漆黑的天幕上一道一道的光华不停迸裂、射出,在夜空里交织出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花纹。
    “真美啊……”那一刻,仰面跌落的两个人同时在心里默默赞叹,完全忘了自己已经飞速接近死亡的深渊。
    天风呼啸过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坠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能令神志在瞬间模糊——重伤的清欢率先昏死过去,但却死死握着溯光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一起掉了下去,速度越来越快。
    和胖子在一起,会掉的更快一些吗?溯光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不由的苦笑起来。
    坠落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渐渐花了起来,似乎有无数小碎片在视线里疾速的飞舞,一片一片,如同仲夏夜的雪花。
    那一刻,他想起了一生里的所有事情,历历在目。
    紫烟、孔雀、命轮、誓约,还有遥远的碧落海上的故乡……从极冰渊下的龙冢……等着自己归去的父王……。都已经非常遥远,遥远到仿佛是另一个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回到那片碧落海里去了。
    多么可笑……一个鲛人,最后居然死在了天空中。
    天空,不是那些飞鸟的故乡吗?就像是已经在月下消散离去的紫烟……以及那个在黯月之夜归于天上的少女琉璃——多么奇特的宿命啊。这一生里,和他生命轨迹发生交错的,似乎永远都是飞翔的那一族,却有永远不能相守。
    就如飞鸟和鱼,永不能相见。
    在飞速的坠落里,他抬起头,看着漆黑夜空里的圆月。
    那轮月亮似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巨大无比,如同镜子映照着他平静苍白的脸。而月亮的彼端,他几乎可以看到那座漂浮在九天之上的城,存在于传说中的云浮城。
    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纯血翼族的最后国度。
    依稀之间,仿佛是临终前的幻觉,他在呼啸的天风里听到了这首熟悉的曲子。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在轻轻吟唱,似乎从彼岸传来。
    《仲夏之雪》?那首歌……是北越的民谣《仲夏之雪》吗?
    那一瞬间,似乎是因为飞速坠落的恍惚感,眼前黑的如同墨一样的夜空里忽然浮现出了淡淡的影子——那个影子似乎在天宇的另一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也在俯视着从九天坠落的他,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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