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这相应而生的阵中阵、劫中劫,却是隐藏着更大的杀机。
    斑斑血迹,汩汩而流,四肢瘫软,神识愈趋奔溃。
    剑,已杀至极致,人,已身心俱疲。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关,只知不停挥剑、原以为闯过上一关便能解脱,便没想到下面还有一关,一关之后又是一关,竟然是无穷无尽、变化无端的往复杀阵,循环反复,一阵比一阵杀意更强烈,或是雷霆崩摧,或是烈火焚身,无一不是割裂神魂之痛。
    杀意来得太猛太快,身上到处都是被撕裂开的伤口,喷出的热血浸泡衣衫,全身狼狈到面目皆非,不见昔日模样。
    他已经顾不得调转真气疗伤了,双眼酸涩到无法闭合,手脚僵硬到无法动弹,唯有手中剑是唯一的依赖,助他在这滚滚杀气中求得喘息之机,助他对抗这漫天无边的猛烈杀意。
    来啊!杀啊!你想要我死,我偏不如你意!
    他已经不想去计较掌门的杀机了,也不想去探查自身身世了,唯余一股不愿这就么死去的执念支撑着他。
    他才十七岁,人生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思绪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生死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可以修仙,可以认识很多人,所以,他更不想死。
    杀意随着时间流逝竟是攻击得愈加猛烈,手中剑承受不住,剑身竟开始现出皲裂痕迹,谢留尘瞳孔骤缩,预测自己末路已至,心中一片悲凉
    哐!一声,剑身断裂!
    杀意趁机排山倒海凶猛席卷而来,穿透全身筋骨血脉,谢留尘颓然倒下,眼神犹然带着不甘!
    原来死亡竟是这般滋味,原来我会是这么死的。
    与此同时,开元阁里,清阳真人口中默念顿止,一直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眼里一片古井无波。
    他伸手欲撤开身前法阵,观视阵内少年生死状况。
    谁料此时,变故陡生!
    第二十一章
    未等及清阳真人有所行动,耳边忽而传来破空之声,似金石相击,流水錚摐。他心有所感,运起双手回身相抵,真气瞬间喷薄而出,措不及防之下勉力格下七成,却仍被余下三成剑意震得一阵趔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去,退了三步后方站直脚步。
    来者两鬓微白,玄衣窄袖,赫然便是那常年闭关、不见踪影的玄思真人。
    清阳真人缓住脚后跟,对着这张无悲无喜的脸,顿时变了脸色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玄思真人负手而立:他还没死。有我在,他便不会死。
    你要救他?清阳真人很快恢复常态,重拾掌门威严,你要知道,这孩子留不得。
    留不留得不是由你说了算,掌门,放了他吧。
    清阳真人正欲反驳,却看到玄思真人突然上前一步,灌注真气于熠熠生辉的法阵阵眼中,本就光华微弱的法阵顿时光亮大开,呼呼然继续运转,他一时骇然:你干什么
    随着玄思真人真气灌入,法阵相对应起了变化,一股湃然生机流转往复,生生不息。如枯木逢春,陈花重放。
    阵中,本已神识涣散的谢留尘躺倒在地,忽而感到一股力道正轻柔抚摸他的面庞,一时惬意异常。他微微张开嘴巴,温热真气瞬时穿过五官七窍,流向四肢百骸,自动修补近乎破裂的神魂。他不由轻哼出声,舒服得蜷起身子,白光一闪,转眼便被那股真气包裹起来,虽然身上伤口仍在渗血,心里却暖洋洋的,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痛。
    玄思你清阳真人勃然作色,以你目前的修为根本就救不了他,此等耗费真气的法子无异于自寻死路!你快停下!
    玄思真人却是不管不顾,径自运转真气到法阵上,指尖微微发颤,脑门上冷汗直下,清阳真人看得分明,他是在毫无保留地相救自己徒弟,哪怕耗尽修为也在所不惜。
    这简直就是以命换命的救法!清阳真人心急如焚,但法阵已被玄思真人重新启动,此时若是自己贸然插手,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导致法阵生机乱窜,生死无定,反噬己身。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威严,对着玄思真人戟指怒骂:你可知此子身上魔气强盛,你当年带他上山时我便极力反对他拜入云山剑宗,是你一意孤行,坚持让他入你门下修行。他若是在山上好好修行我也不会为难他,可是你看看,他刚出去一趟,便害死了一个云相长老
    云相长老不是他杀的。玄思长老冷冷打断他。
    是,依他的修为确实杀不了云相长老,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与魔族勾结,暗中残杀云相长老,此子终究是个祸害啊,留不得。清阳真人想到云相长老死状,悲从中来。
    玄思真人一念及掌门此举也是另有苦衷,心中有了几分体谅,便随之缓了语气:掌门,我救我的徒儿,与门派禁令无关。人不是他杀的,自然不该他承担。
    清阳真人半掀嘴角,无奈苦笑:这次是一个云相长老,那下次呢?我云山剑宗有多少个长老、多少个峰主可以无故牺牲?
    玄思真人道:将来会如何,我不敢保证,我只答应你,只要我在一天,便不可能让他危及云山剑宗。
    清阳真人一听此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道:又是这句话玄思啊,这些年来你为了这个弟子答应我的还少吗?请问你哪一桩做到了?
    他嘴边挂着讽刺笑容,眼神冷到极点:当年我说此子身份特殊,将来恐会成为门派变数,你说好,你不会让他下山,你们师徒俩会一直安安分分待在磊落峰。后来呢,你为了让他得以下山历练,就来求我让他参与秘境之行
    玄思真人不语,手上动作却不停。
    我说此子身上带有魔气,若是杀意太盛,沾染血迹会滋生其暴虐之心,所以不适合当剑修,是你说他天资过人,不练剑过于可惜,我才勉强答应。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玄思真人的手:后来,你又以他练剑无谱为由,屡次向我央求门中剑谱助他修行,《沧海剑谱》我也给了,哪一件,哪一桩,我不是都顺着你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暴厉起来,结果,结果转头就让云相长老死在天一阁上!
    玄思真人仍是不语。
    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对门派的承诺,玄思啊,人心都是偏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心能偏到这种程度,我们云山剑宗好生供养着你,可我们在你心目中又到底算个什么?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
    清阳真人说完这话,再次苦笑一声,无奈摇头,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思真人眼中一抹不忍闪过:你知道,我活不久了,我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一个弟子。
    清阳真人闻言,转回视线打量他,就好像看着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修。
    身为云山剑宗的掌门与客座长老,清阳真人与他已是结识多年,也知道玄思真人的修为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停滞不前,甚至已隐隐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然而这个人当年初见时,可不是如今这幅沧桑衰老的样子,他也是曾年少过的那一年,少年剑修甫一出关,大笑三声,向天地挥出第一剑:剑光所向,神鬼辟易,山河崩摧;剑锋所指,万丈巨浪从中劈裂,云雷之声响彻七天七夜,震撼了整片四陆。
    身为几近同时成名的两大剑修,两人年少相识,素有交情,后来也是经清阳真人相邀,玄思真人才进入云山剑宗担任客座长老一职,常驻磊落峰,往来切磋剑艺。
    可是自十年前玄思真人从周家村带回一个孩子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追溯少年际遇,万般不堪回首。
    玄思真人也知,清阳真人一向对魔族深恶痛绝,能容忍他师徒二人至今,已是宽厚至极。多年来他提出种种过分请求,已是让掌门倍感为难,今日这番举动,不过是忍耐多年,此时一同发作罢了。
    云山剑宗与徒弟之间,他只能做一个选择。
    回望往事间,法阵中又有了动静。
    被细心修补的伤口再次爆裂,护持全身的真气无力维持,开始灰暗下去,谢留尘的神识重新回到杀阵漫天的幻象中。
    他无言低咽,意识涣散,眼神迷离,身上早是痛到说不出话,只知道杀戮,不停地杀戮,方能止住这漫长无休止的虐待!
    能依稀感受到,外面有人在豁尽全力救他,会是谁呢?
    他极力想恢复神智,神识中却是一片混沌无知。
    玄思真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指尖一动,真气再度爆发而出,无穷无尽的生机灌入法阵,与内部的困兽犹斗遥相呼应,协助法阵中的徒弟脱离昏乱意识。
    与之相应变化的是玄思真人瞬间变多的白发,嘴角渗出的鲜血,与愈加颓败苍老的面容。
    然而他的手,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法阵。
    清阳真人悲吼道:你快住手!你会死的!他双目刺红,急欲上前相阻,却苦于无法插手,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眼前人孤注一掷,不要命似的将真气全部泄出,只为了护住法阵中的弟子可以坚持到最后一刻。清阳真人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玄思竟然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下这名弟子!
    我,掌门,我愿以命相抵,求你,留下这孩子一命玄思真人静静看着他,声音越来越低。
    清阳真人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不过一个弟子而已,你要多少个我都帮你挑来。
    玄思真人已经无力开口,声音被堙没在充盈鲜血的唇齿中,断断断续,若有若无:故人相托,未敢有负。
    你
    玄思真人仍是看着他:掌门,求你
    空荡荡的开元阁中,清阳真人沉默,最后长叹一声,终于松了口:好,若他能坚持到最后,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为难你们师徒。他掩面转身,不忍再看。
    多多谢掌门。
    清阳真人又道:只是,出去之后,你要自请脱离门派,从此你们师徒便不再是云山剑宗的人了,此生此世,不得再度踏入云山一步。
    他虽没有言明,但言下之意已明你莫要怪我心狠,我也是为了云山剑宗的命途着想。
    好。玄思真人低声应道。他为护持徒弟周全,耗费半身修为,以命相承,却也为自己提前择下终途。
    法阵内,谢留尘仍在坚持,好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然而一颗求生之心,却悉数化为最强烈的求生意念,支撑着他不愿睡去,不愿沉迷。因为一旦陷入昏迷意识,便再也醒不来了。他始终不愿屈服,越是霜刃加身,越是百折不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风收雨歇,幻象骤灭,杀阵自行催破。谢留尘仍被困在神识世界中,全身真气乱窜,不住颤抖。他眉头紧皱,缩成一团,完全感受不到外面一切。
    玄思真人收回双手,鲜血汩汩直流,脑袋嗡嗡作响,他看不清、也听不得眼前的一切了,却仍是蹒跚着,发抖着,凭着感觉,弯**,抱起躺在地上的徒弟。他抱得很紧,似乎是把最后的力量都用在这里了。
    清阳真人再也没看过他们一眼。阁门大开,玄思真人慢慢走了出去。他们在开元阁内待了整整一日一夜,外面再度是朝阳高悬,灼日刺目。
    日光照射,师徒二人身影投在阁内石板上,成一条长线,打在闭目不言的清阳真人身上。
    阁外,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第二十二章
    商离行再度拜会云山已经是十日后的事情了。
    不领随从,不御法器,像个凡人一样拄杖而行,一步一步攀登上山,但毕竟修为在身,哪怕走得再慢,脚程也远非一般凡人可以比拟,看似没走几步,转眼却已消失在高山深林、云海霭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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