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前,突厥突袭边境,国公爷为保一城百姓,苦守半月,直至兵尽粮绝,援军赶到的时候,国公爷已身中数箭,遍体鳞伤,薨逝于城楼之上。”
    说到最后,阿七哽咽出声,泪流不止。
    国公爷重返边关后,他就回到京城给世子做策应,只是才过去不到两个月,竟就传来了噩耗。
    谁都不曾想到突厥会突然大规模进犯。
    二十余年前双方在京城和谈,当时突厥的老可汗承诺,三十年内不会主动掀起战事。
    那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外兼忧,采纳了首辅与裴屿舟祖父的建议,应下了议和之事,并最终决定让和宁公主姜锦玉远赴边关和亲。
    起初的几年,突厥尚算安稳,后来他们的某些部落虽时常侵扰,但都不难对付。
    而这一次,阖家团圆的新年之际,突厥却不顾天寒地冻,所有部落倾巢而出,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若国公爷不曾死守,只怕边境几城此时已是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寒风卷着二人鬓边的发丝,有几缕遮住了裴屿舟的眼眸,将里面的漆黑割得一段一段,凌乱不明,像是濒临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翕动唇瓣,没什么情绪地问:“确认过,是父亲?”
    阿七闻言险些嚎啕,但他及时抬手捂住了嘴,脑袋耸耷下来,像是要埋进脖子。
    很久很久,周遭都没有一丝动静。
    鸡鸣远近不一地在这片广袤安宁的土地上回荡着,亢奋地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
    袍角翻飞,当阿七反应过来时,裴屿舟已走出三步开外,像具空壳,凭着本能去到他该去的方向。
    阿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随他走出村落。
    见到他后,禁军统领翻身下马,双手高举圣旨。
    而少年也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卷明黄,屈膝下跪,膝盖骨下黄土嶙峋,凉意直透心扉。
    有些麻木。
    “英国公,请您即刻启程,赴边退敌。”
    抬起双手,裴屿舟将它捧进掌心。
    这道圣旨讲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归根到底还不如禁军统领这一句来得简单省事。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地上的少年站起来,勾起唇角笑了笑。
    只是他的眼眸太过猩红,以至于这笑容看着狰狞,让人毛骨悚然。
    “稍等。”
    他转过身,再次往村落的方向走,禁军统领回过神,蹙了蹙眉,“英国公——”
    后面的话被少年侧过来的眼神打断。
    有那么一瞬统领的腿甚至没了知觉。
    此刻叶神医已经起身,裴屿舟一言不发地走进屋,来到书桌前,提笔便写。
    被他的神色,以及周身气场惊住,老人微张着嘴,忘记了言语。
    “给她。”
    将叠好的信纸递到他面前,裴屿舟嘶哑着道。
    垂眸凝了会,叶神医抬手接过,低声问:“为何不自己去道别?”
    少年淡淡地背过双手,抬首望向西北,不曾回答。
    片刻后,他方才再次开口:“梨梨还要仰仗神医看顾,我回来自当重谢。”
    捋了捋白须,叶神医侧过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若你回不来,又当如何?”
    他的脚步并无停顿,冷冽的声音遥遥传来:“不会。”
    渐行渐远的背影竟似与天地相接,高大,坚定,周身的悲恸,让叶神医也为之动容。
    他或许是不同的。
    放下了捋着胡子的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叶神医方才望向东方,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明亮炙热。
    垂眸看向手中的纸,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竟突然不知该作何抉择。
    裴屿舟为她付出太多,便是块石头也该被打动,更何况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小姑娘。
    只是因着姜锦芝,若梨还不曾放下芥蒂,可感情之事向来难以用理智框束,若她当真决定不顾一切,日后会痛不欲生也只有她。
    在若梨还不曾弥足深陷时,狠心为她断情,大抵也只是痛这一时。
    她与裴屿舟之间实是孽缘。
    -
    早晨起身时便不见裴屿舟,若梨在床上坐了许久,才忍着羞臊出门询问孙姨,却被他们挨个打趣了一番。
    所有人都觉得裴屿舟多半是去镇上给她买东西了,准备送惊喜。
    但叶神医也久等不到,李柱叔去寻过一趟,没找着人。
    这般情况若梨难免感到忐忑不安,好在孙姨,李月儿还有永诚都陪在她身边,宽慰她,她便继续耐着性子等。
    午后,叶神医推门而入,而他的身边跟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芝兰玉树,俊美清雅,行走间带起淡淡的松香。
    托着下巴陪若梨坐在院里晒太阳的李月儿一时看呆了。
    虽然裴屿舟也很俊,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好看。
    叶景昱是温雅随和的,让人感到舒服,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只有若梨心里涌上了难以言说的失落。
    闻着味道,她便知道不是他。
    他究竟去哪了。
    “不好意思丫头,今早有些事便来晚了些,让你久等了。我们先进屋吧,外面这日头厉害,你的眼睛许久未曾见光,受不住。”
    说完,叶神医便又看向李月儿,示意她将若梨扶进去。
    傻傻望着叶景昱的李月儿猛然回神,莫名红了小脸,她不停点头,有点慌乱地挽住若梨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直到坐定在床上,思绪飘散不宁的若梨才回过些神。
    她终是忍不住问:“月儿,永诚,他可有回来?”
    问旁人或许会骗她,但两个孩子是最不会撒谎的,就算裴屿舟真要给她惊喜,他们也会露出些端倪。
    “没有。”
    姐弟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自然又响亮的声音在屋内绕着圈,片刻才完全静下。
    放在腿上的双手蜷缩,若梨的唇瓣翕动着,变换过数次口型,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唇齿紧闭。
    屋内静了半晌,气氛有点低迷。
    在心底轻声叹息着,叶神医的神色有几分无奈,他开口劝道:“丫头,先拆吧,蒙久了也不好。”
    所有人都在看着若梨,而她像是聋了般,动也未动。
    过了很久,久到李永诚都蹲不住,爬到炕上坐着,轻拽若梨的袖子,她的头方才低了一下,很慢,也很迟钝。
    像是想要再拖延一分,再等一分。
    她还不曾死心。
    昨晚种种仍旧历历在目。
    裴屿舟那般强势,说第一个看见的人只能是他,可为何他迟迟不曾回来。
    明明发过重誓,他竟又骗她。
    陌生的松香味渐渐靠近,若梨能感觉到他的胳膊温柔地绕过她的头,手落在了白绫上。
    下一刻,跟了她数月的柔软束缚消失,耳畔也响起如春风般清和的声音:“可以睁眼了,要慢一些。”
    长睫轻颤,少女深呼吸许多次,却依旧没能平复,心脏反而跳得越发急促猛烈。
    “阿梨你就睁眼吧,除了凶巴巴的周屿,你就不想看看我们吗?”
    “给你解白绫的哥哥生得可好看了,不比他差的,你快睁眼瞧瞧。”
    李月儿扑上前包住她握成拳,隐隐发抖的白皙双手,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甜甜地响。
    扬起唇角,若梨努力挤出丝许笑容,嗓音已然变哑:“我想的。”
    一点点吐出堵在喉间的那口气,少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抬起如羽般浓密的长睫。
    起初,视线昏暗而模糊,依稀可见些许光影,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眨动,越发清晰。
    直到最后,完全看清。
    若梨仰着头,茫然地与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对视。
    第44章 离京城
    他的确生得很俊, 那双眼眸是与裴屿舟截然不同的温柔,她能从里面清楚地看到自己,被喜悦和激动环绕。
    移开视线, 若梨又看向身旁的月儿,摸了摸她的小脸, 眸中的光美得让人心颤。
    她笑着说:“月儿,终于可以看见你了。”
    向来大大咧咧, 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猝然红了眼眶,抱住她大哭起来。
    太好了,阿梨终于可以看见了。
    将屋中所有人都看了遍,抱着李月儿,安抚她情绪的若梨垂下眼帘, 片刻后又抬头:“叶神医,我可否出去?”
    老人笑着点头:“自然可以,你的眼睛如今与常人无异,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还需仔细着些,不可过度劳累。”
    明白她要去做什么,叶神医侧身望着她纤柔的背影, 再次道:“尽量不要哭。”
    少女脚步顿住, 不曾答应。
    她进了裴屿舟的房间, 打量着里面的一景一物,视线最后定格在他们相拥而眠过的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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