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言这话倒是好意,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朱权明长叹一声,终于跪了下来。
    历来自尽无非服毒和悬梁两途,许光远拍拍手示意侍从上前,呈上了一碗毒酒和一条雪白的绳索。林光远沉声道:“陛下仁慈,殿下任选一种上路吧。”
    朱权明的双腿已经瑟瑟发抖,得要一旁的侍从搀着才能起身,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毙命之物,好一会儿才选了那碗药酒,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啪嗒一声把碗摔碎在地。
    这就没有办法了,眼下只剩下悬梁一途,在一众侍从的半哄半劝下,朱权明被人扶着颤抖着踏上了方凳,双手把着白绳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下面监刑的人立即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朱权明的身子即刻往下一坠,手脚向下垂,整个人打摆子一般晃荡着。
    宁王这一生的荣华富贵,连同他的无边野心,就这样凄凄凉凉、飘飘荡荡的结束了,而历时多半年的张允中一案也终于收尾。张允中已死,已剥夺生前一切待遇暂且不提,谢通政罢职,抄没全部家产,斩立决,谢临亦被抄没全部家产,与谢通政同于六月十二日问斩,其他涉案大小官员按罪情轻重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
    豳风楼内,韩沐与叶芜正在品尝他家的招牌菜——水晶肘花,时值盛暑,这道冷盘非常受欢迎。
    这是道很费功夫的菜肴。将猪肘去骨放入清水中,加入葱、姜、料酒煮沸,捞出冲洗干净,去掉多余的脂肪后,再重新放入盛满清水的砂锅中,放入食盐、酱油、八角、花椒、小茴香、陈皮、姜片、料酒和蒜片,大火烧开后再转小火焖煮一个时辰,等到用筷子可以轻松穿透肘子,就证明煮熟了。
    将肘子捞出稍微放凉,再用纱布包裹成圆柱形状,然后取细线捆紧塑形,放入冰室中冷藏一晚,取出切成薄片,用香醋、酱油、蒜泥、花椒油调成料汁蘸食即可。
    案上的水晶肘花薄厚适中,仿佛一片片透明琥珀一般晶莹剔透。因是刚从冰室中取出的,所以还冒着丝丝凉气,叶芜忙夹起一片颤巍巍的肘花品尝,入口先是一阵冰凉,渐渐地,皮冻在舌尖化掉,咸鲜的味道慢慢袭来。不同于其他肉菜的油腻厚重,因为在熬制过程中融化掉了大量油脂,口感十分鲜爽,再配上酸爽辛辣的料汁,清爽又开胃,她不由笑道:“荤菜能做成这样也是绝了,怪不得水晶肘花是豳风楼的招牌菜呢。”
    这时午饭的主食——打卤面也上桌了。面条是实现过了凉水的,入口特别爽利,再配上口香味浓郁的猪肉卤、清爽的黄瓜丝、辛辣开胃的花椒油,一口气吃上半碗别提有多落胃了。韩沐发现把水晶肘花浇上料汁掺入面条里也很好吃,如果说猪肉卤与面条混合是以口味浓郁取胜,那么水晶肘花与面条混合则是以咸鲜清爽取胜,二者都别具风味。
    韩沐、叶芜吃饭的速度都不慢,不大一会儿功夫一小碗面条便已全部下肚,跑堂笑着取了两杯西瓜汁来:“二位客官是老主顾了,西瓜汁是免费孝敬您二位的。加了不少碎冰,入口透心凉呐。”
    叶芜道谢后,接过杯子一连喝了好几口,夏天果然是属于西瓜的季节,西瓜汁冰爽又甜蜜,顿时觉得暑热全消。
    韩沐见叶芜喝得专注,脸上亦露出笑容,随口问道:“对了,我上次跟你提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韩沐一直有放荡不羁的名声,金陵的世家大族大都不肯家女儿嫁给他,一直拖到快三十岁都没成亲。韩沐的母亲刘夫人实在着急。后来听说韩沐中意叶芜,原也嫌弃她是订过婚的,可韩沐坚持非她不娶,儿子毕竟年纪老大不小了,刘夫人着急抱孙子,便也依了儿子的想法,提出想见叶芜一面。不过叶芜一直找借口推脱。
    谁知这次叶芜答应得倒很痛快:“横竖都要见面,索性伯母定个日子,我去府上拜见吧。”
    韩沐眼睛一亮:“你这是......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别人都说我是纨绔子弟不靠谱,你真的不介意吗?”
    叶芜随即道:“谁说你是纨绔子弟,我第一个和他算账。你为人仗义,真诚厚道,又知情知趣,对待公事也很认真,张允中一案能够侦破,你居功甚伟,那一点像纨绔了?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妄自菲薄。”
    韩沐觉得心头一热,他父亲勤忠伯韩渠膝下有三子,长子现已入职馆阁,次子年纪轻轻已是封疆大吏,说来还是幼子韩沐最不争气,同进士出身,靠恩荫入仕,却一直没有大的作为,再加上为人直率不拘小节,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不少,世人皆谓勤忠伯韩渠教子无方。
    父亲韩渠为此没少教训她,刘夫人虽然溺爱幼子,可也经常哭着求他争气,韩沐表面上装作不介意,可内心终究有些自卑的。
    然而叶芜这么真诚地肯定他,发现了很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优点,之前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韩沐眼圈一红,忙借着喝西瓜汁的功夫掩盖过去,又抬头对她笑道:“谢谢你。你既然看得起我,我定不会辜负你,否则就让我......”
    叶芜一下子捂住韩沐的嘴:“好好的说话,你起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只是我是订过婚的人,又.......”
    韩沐随即打算叶芜的话:“你并没有错,你刚才让我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也一样。”
    两个人不由相视一笑,韩沐起身牵起叶芜的手道:“走吧,家母正发愁我娶不上媳妇呢,要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过去吧。”
    第81章 红烧白烧猪头+杨梅酒
    自从上次在大牢见过谢临, 知晓父亲真正的死因后,沈琼英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好在醉仙楼的生意一直都很红火,她这几天也一直很忙碌, 倒也无暇去想那些伤心事。
    这日戌时二刻, 醉仙楼已经打烊了, 沈琼英又忙着准备明天的冷菜——猪头肉。
    醉仙楼的猪头肉分为红烧和白烧两种口味, 效仿扬州和北京两地的做法。取一个五六斤重的猪头架起来, 生火燎去猪头上的毛, 洗涮干净后, 将三四斤甜酒与猪头一起倒入锅灶中, 放入葱、八角、大小茴香等调料,大火炖煮半个时辰后捞出,沥干水分后, 加入盐、糖、甜酒等调料拌匀。
    这时沈琼英取出一个大木桶, 中间有一铜制的箅子,将抹上调料的猪头放在箅子上,下面加入适量清水小火蒸制, 柳聪从未见过这种方法, 不由好奇问道:“猪头不都是红烧吗?清蒸猪头会不会味道不够。”
    沈琼英随即解释道:“猪头本是厚重油腻之物, 用文火蒸猪头,肉熟烂之后,里面的污垢油腻都流到下面的清水中,口感会更清爽。而且猪头做好后还会二次调味,不会没有味道的。”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猪头便彻底熟了,将猪头剔去骨头, 猪脸肉、猪口条切片,猪耳朵切成丝,淋上上好酱油、均匀地撒上葱花,起锅加热倒入素油,待油冒烟后,立即倒在猪头肉上,只听得撕拉一声响,浓郁的肉香和葱香充盈了整个后厨。
    白烧的方法相对简单一些,猪头去骨切片后不用二次调味,直接撒上花椒盐即可。
    刚刚切好的猪头肉还冒着热气,肉色红亮品相俱佳,沈琼英示意春兰、柳青两人都尝尝味道。猪脸肉异常肥美,但这种肥不同于肥肉的油腻,而是肥中夹瘦、肥而不腻,因为加入甜酒和各种香料煮制,细细品味特别香醇,格外诱人食欲。
    猪鼻肉、猪口条、猪耳朵也别有风味。猪鼻肉软糯鲜腴,甘香醇厚;猪口条酥烂耐嚼,劲道爽滑;最有趣的是猪耳朵,清脆爽口,里面的脆骨咀嚼起来有轻微的响声,配上葱丝味道更佳,用来下酒最合适了。
    白烧的猪头肉有不一样的风味。猪脸肉切得薄薄的,配上花椒盐,用筷子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醇香当即在舌尖萦绕,花椒盐辛香提味,与丰腴的猪脸肉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更能突出猪头肉本身的甘醇滋味。
    春兰一连吃了好几块猪头肉,不由笑道:“猪头肉最适合配酒了,有酒岂不更妙。”
    柳聪笑了:“我劝你少兴头些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沈琼英被春兰提醒,笑道:“无妨,我们又不是天天如此,今日高兴喝点酒又如何,我前几日刚酿好杨梅酒,正好拿出来尝尝味道。”
    杨梅酒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将新鲜杨梅洗净加白糖装入瓷罐中捣乱,加盖稍留空隙封上七天,便自然发酵成酒。再用纱布过滤掉渣滓,将杨梅清露倒入锅中煮沸,待冷掉后装坛密封,可以久存的杨梅酒便做好了。
    沈琼英的话音刚落,春兰便把一坛杨梅酒取来了,倒入甜白釉酒杯中,其色殷红,晶莹透亮,沈琼英举杯尝了一口,醇厚甘冽,还带着酸酸甜甜的果香,喝起来很顺口。
    因为杨梅酒甜滋滋的一点也不辣嗓子,沈琼英、春兰、柳聪三人不知不觉便喝多了,春兰觉得有些上头,先起身扶额道:“姐姐们,我头有些晕,对不住,我先去睡了。”
    柳聪笑道:“谁让你喝那么多呢,这么一大坛酒咱们三个人喝去了一大半,下次可老实些吧。”
    话虽这样说,柳聪自己也喝了不少,头也有些发蒙,便笑对沈琼英道:“其实我也有些撑不住了,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沈琼英比她二人酒量要强一些,笑笑道:“你们也太不中用了,先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自斟自饮也挺有趣的。”
    春兰、柳聪离开后,沈琼英又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全部一饮而尽,渐渐地心跳开始加快,头也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顾希言走了过来,夺下她手中的酒杯,沉声嘱咐道:“别喝了,再喝就真要醉了。”
    沈琼英见到顾希言,脸上露出笑容:“是顾哥哥,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顾希言亦露出微笑,放缓了声音道:“张允中一案终于了结,我以后可以空出时间来陪你了。”
    沈琼英笑着向他招招手:“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顾希言无奈劝道:“你身子刚刚好,不能喝太多酒,我是不会跟着你胡闹的。”
    沈琼英不甘心地撇撇嘴:“顾哥哥,你这个人呐,有时候可真没意思。”
    顾希言无奈一笑,索性将酒坛也收了起来,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在介怀谢临的事?借酒消愁并不是好办法。”
    他总是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心事,沈琼英沉默片刻问道:“他是怎么定罪的?”
    顾希言迟疑了一下,见沈琼英脸色倒是平常,便低声道:“谢家全部家产已经抄没,谢临定于六月十二问斩。”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可沈琼英心中还是百感交集,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忽然伏在案上开始啜泣。
    虽然哭泣的声音不大,可沈琼英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可见是十分伤怀。顾希言心中一紧,顿时就后悔自己草率了,忙劝道:“英英你别这样,别哭啊。”
    他走上前去按住了她的肩膀,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琼英的肩膀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也没了声音,顾希言试探着问:“英英?”
    沈琼英已是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痕,鬓发也有些散乱,低声道:“他们谢家害死了爹爹,我应该深恨他们的,可我发现自己没法持久去恨,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也不知道这恩怨到底怎么算,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如果当时我再细心一点,也许爹爹就不会死。”
    顾希言心中一滞,随即道:“这怎么能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人心太贪婪,你不能这样勉强为难自己。”
    沈琼英却只是怔怔的,顾希言沉默片刻突然道:“其实有错的是我,如果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坚持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沈琼英看向他,极轻地笑了笑:“顾哥哥,如果当时我答应了你的求亲,也许我们现在就成了一对怨侣吧。”
    “你这是什么话?”顾希言脱口道:“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你的...”
    沈琼英的目光变得迷茫:“当时爹爹是有罪之人,顾哥哥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你我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我自小随母亲看戏,那戏文上说的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大抵世人都概莫能外,不是吗?”
    顾希言这才明白沈琼英当初拒绝自己还有这样一个理由,他直视她的目光,沉声道:“我不会。”
    沈琼英觉得头越来越昏沉,勉强笑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时候不早了,顾哥哥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沈琼英强撑着起身,走了不多几步一踉跄,几乎倒在地上,幸而顾希言一把拉住了她。
    温香软玉霎时入怀,顾希言觉得气血翻涌,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沈琼英的意识还残存着几分清明,失声道:“顾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顾希言哑声道:“你醉了走不稳,我带你去卧房。”
    沈琼英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索性不再挣扎,任由顾希言将自己轻轻放在卧榻上,小心地给自己盖上一层薄被.
    沈琼英忽然拉住他的手,喃喃道:“顾哥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想你在远方过得好不好,想你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拒绝你的那天晚上,我哭了一整夜。哦对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你回头又该得意了。”
    顾希言一开始还怔怔地听着,到后来便红了眼圈,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俯身便吻了下去。
    她唇齿之间有馥郁的酒香,连呼吸都是甜美的,因喝了酒,脸上即使未施胭脂,亦做桃花色,他实在把控不住,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琼英眼下实在无力推拒,她眉头微蹙,轻呼道:“好痛。”
    顾希言身子一僵,随即放缓了动作,她的意识渐渐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顾希言发觉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愣了一下,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再攻城略地,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极尽温柔,随即并肩躺在她身边。
    沈琼英在梦中似有所感,翻了身将头靠在顾希言肩膀上,渐渐睡得沉了,他微侧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琼英这一夜睡得很深沉,并没有做噩梦。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听到窗外的阵阵鸟鸣,地上湿漉漉的,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原来昨晚下了一场雨。
    沈琼英随即起身叫人,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春兰匆匆走进来,打了一个哈欠道:“已经过了辰时了。”
    沈琼英忙穿衣下床洗漱,一面责备春兰:“怎么就这么晚了,你该早点叫我的。”
    春兰一脸无辜:“昨日我喝多了酒正要去休息,偏偏顾府尹过来了,他还特地嘱咐我,让我明早晚点叫醒姐姐呢。”
    沈琼英终于回忆起最晚的细节,当下红了脸,低声问春兰:“他昨晚是什么时候走的?”
    春兰又打了个哈欠,道:“我也大清楚,听守门的伙计说,总得后半夜了吧。”
    沈琼英正在懊恼,却听春兰诧异地问道:“姐姐,这妆台上的信笺是谁留下的呀?上面写的是诗还是词啊?”
    第82章 脱沙肉+醉虾+酒酿蒸鸭子+……
    沈琼英走过去一瞧, 信笺上竟也抄录了刘希夷《公子行》的最后四句:“愿做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这是顾希言的笔迹无疑了,他自幼临摹《郑文公碑》《高贞碑》, 楷书端方峻整, 刚劲有力, 可信笺上这四句诗却多了几分风流蕴藉, 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沈琼英心中一热, 装作不经意道:“没什么, 是顾哥哥抄的古人的诗。”
    春兰点点头, 又失声道:“姐姐, 你看这纸篓里有好多写废了的信笺,这也是顾府尹的笔迹吗?他写这么多,是要练字吗?可真奇怪。”
    沈琼英摊开那些废纸一看, 那十几张纸上写的都是这四句诗, 想来顾希言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生怕写的不好,所以提前练了好多次。
    沈琼英眼圈红了, 眼泪随即要涌出来, 忙抬手拭泪, 春兰诧异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沈琼英已是擦掉眼泪露出笑容:“好好的谁要哭,是刚才风吹过来迷了眼。”
    六月十二是谢临的刑期。不过为了防止意外,照例是不会提前通知犯人的。应天府司狱走进单独关押谢临的牢房,开口道:“谢掌柜,今日过堂。”
    今天司狱对自己似乎格外客气,谢临内心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随即问道:“是单审问我一个人吗?”
    司狱沉声道:“不, 还有谢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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