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开来往京师的人流,二人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选了山林小道。如今置身山野,四面环绿,连月西江宽阔的江面都只在枝叶间隐约可见。
    难得如此幽静,又兼林间沁凉,二人心头都甚是畅快,在京中的种种顾忌也少了许多。
    纪麟一如既往地健谈,起先还一本正经地谈古论今,说些朝政大事,后来心思便被山间鸟兽吸引了过去,拉着凌萧说起些精怪故事来。
    凌萧脑中还残留几篇民间志怪,都是在沈青阮那本手稿上读来的,见纪麟感兴趣,便随口给他讲了几个。
    他记性好,脑中回想着书页上的内容,口中讲出来便和书本上的几乎一字不差,该有的草蛇灰线,高潮迭起都一样不落。
    再加上他声线沉稳醇厚,娓娓道来,竟比那些一惊一乍的说书先生更引人入胜。
    纪麟信马由缰,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咂舌,到了紧要处还要「嗬嗬」惊叹几声,活像个七尺长的孩子。
    又听完一个山精的故事,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摇头道:“啧啧,没想到沈公子还有心收集这些民间故事,当真精彩纷呈,比他作的那些经论檄文不知强出多少倍!”
    闻言,凌萧轻声一笑。
    纪麟一见,不禁有些发窘,忙解释道:“呃……我这,也不是说他作的那些文章不好。就是……就是……嗐,凌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凌萧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离了朝堂,便莫再论朝堂事。如今你我身处山林,当然要讲些山野间的故事,如此才算应情应景。”
    “欸!”闻言,纪麟大有同感,由心地应了声,想了想,又「啧啧」道,“凌兄,你看这漫山苍翠,触目空旷,何等怡人。我幼时还曾随父亲去过一次西境,那辽阔天地,广袤高原,更是让人心胸开朗。
    想想这些美景,再回过头去看京中天地,虽富丽精致,却像个机关密布的金玉宝函。
    便是再厉害的人物,也只能在那方寸土地间腾挪,蹦跶来蹦跶去,倒是惊心动魄了,可又能有多大的意思呢?”
    凌萧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些,心下一动,倒是上了些心。
    纪麟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自顾自继续道:“别人不说,就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坐拥万里江山,可这「万里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亲眼见过吗?
    其实,他眼见最多的不过是一张几尺见方的舆图,再好的河山在上面也不过是几笔鬼画符。
    他确是有权势,朱批一勾,不知多少人飞黄腾达,又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
    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几十年后,几百年后,朝代更迭,甚至国家都不存在了,河山依旧矗立,而历代君王,也只能动动御笔,调换几个人头而已。实在是既辛苦,又无趣啊……”
    一番话,倒有几分说到了凌萧心里,叫他有些刮目相看。
    纪麟一番感慨完毕,兀自有些回不过神,他便温言道:“没想到,你竟也对朝政之事有如此多的感悟,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唉……”纪麟叹了一声,“从前在京里,说话前且得三思。周围不知多少双耳朵听着呢,哪敢像现在这般高谈阔论?我知凌兄你不是那起子没意思的人,才敢把心里话与你说一说。
    其实啊,京里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中早就感慨颇多。
    尤其是段于风死的那一日,我心里更是觉得不是滋味。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一搅进朝局的浑水里,就成了六亲不认的妖魔鬼怪了呢?
    太子也好,庆王也罢,甚至段毅,段锦澜,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那几日里,我却总觉得他们就像白布后面的皮影,你方唱罢我登场,粉墨油彩,看不清浓妆后面的脸,甚至连死讯听着都不像真的。”
    “唉……”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悲戚起来,“凌兄可知,段于风还是瀛洲司马的时候,与我那世伯曾有几分交情。那年我五岁,随父亲去瀛洲拜会老友,恰逢段于风也在。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我初到外地,有些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每日病恹恹的。
    那日见世伯院中有棵李树,上面结了好多果子,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吃李子。
    无奈李树太高,小厮一时半会儿找不来梯子,我心里着急,就哭了起来。
    连父亲都被我吵得无法,厉声呵斥。段于风却抱了我,跃到李子树上,给我摘了十几个圆溜溜的大李子,让我用衣摆兜着。
    至今我都记得那些李子的滋味。段于风死的那日,十几年前的味道就跟又回到了我嘴里似的。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
    他说着,怔怔地低下头去。
    凌萧脑中也浮现出那个身逾八尺,谈吐傲慢的重境高手。时过境迁了,可一想到当日之危,他心中依然不能平静。
    “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年纪一大把了,笑起来还跟个小孩似的,给我摘了李子,又来跟我抢……”
    纪麟的声音又闷闷地传来,“我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在京城行凶杀人,还伤了沈公子和凌兄你……”
    见他似有伤怀,凌萧也不禁心有戚戚。不知为何,纵使当日被段于风疯狂追杀,重伤垂危,险些丧命,但事后想想,他心中却并不真正恨他。
    “人被逼到绝境,总会奋起一击。即便报不了仇,也总要泄一泄心头之恨。”他道,“段氏死的人毕竟太多了,他身为一家之主,又有一身本事,怎么可能一味忍耐,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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