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仁恭然应命,但见父亲眼中仍有未尽之意,也并不急着退出,继续耐心等待着。
    “若能攻破陇右,国中异声想必会减少一些。”
    钦陵沉吟道,如今的吐蕃虽然称霸于高原,但底蕴却实在浅薄,并不能像唐国在考虑边防问题上相对纯粹的战略取舍,战争的收获多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从旧年大非川之战开始,吐蕃与唐国便围绕吐谷浑故地展开数次大战,几场战争虽然吐蕃大展优势,但也仅仅只是巩固了对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却没能真正进入遍是膏腴财富的唐国陇右。
    吐谷浑故地是噶尔家族得以立足国中且执掌大权的基础,钦陵当然不会与人分享,如何从战场上猎取到足够的收获以回馈国中,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唐军虽然在青海几次大败,但镇守河源的黑齿常之却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钦陵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赤岭的进攻,但多数都以失败告终,进取实在有限。
    甚至于几次冲突下来,每当唐将黑齿常之出现在战场上时,士卒们都下意识的退缩避战。
    可如果唐国那个少王因渴军功而催促黑齿常之主动出战,接着青海周边的有利地形以及几次大胜所积的余威士气,钦陵还是有把握在青海附近战胜黑齿常之。
    可是在开战之前,钦陵也需要统筹一下所掌握的力量。
    赞普逐渐成年,且几年前开始便亲自出席主持国中的议盟集会,原本由大论所代执的五茹甲兵也逐渐收回。如今钦陵所能控制的本国人马越来越少,且分散在吐谷浑、象雄、西域和山南等几处大战场,留守在吐谷浑境中的,不过只有两万多甲兵。
    除此之外,还有依附于噶尔家族的一些部族私曲甲兵,这一部分兵力也有堪堪两万出头。但是这些部族对利弊权衡要更敏感,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很难说动他们全力参战。
    但如果以击败黑齿常之、冲出赤岭,洗劫唐国陇右为理由,钦陵相信他们也会勇于参战。这一部分甲兵或是士气不纯,但战斗力还是要超过那些胡族仆从的。
    至于剩下的,便是大量胡族仆从军,主要以白兰羌和吐谷浑遗民为主。特别是吐谷浑遗民,分布在青海周边的吐谷浑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一旦整合起来,这就是一支十万余众的大军。
    虽然近年来,由于征战频频,吐谷浑遗民畏战情绪很高,甚至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逃乱。但这些吐谷浑遗民本就战斗力低下,即便骚乱频生,也都能及时控制下来。杀上一批闹乱最狠的,又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钦陵正打算逐步放弃驻扎在赤岭周边的据点,以诱使唐军大举翻越赤岭。
    当然唐军动员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两次大败已经让唐军对进入青海作战充满了阴影,即便有什么轻锐的士气,凭吐谷浑故地广阔的纵深以及唐军并不熟悉的气候,也足以将其士气消磨殆尽。
    接着这段时间,撤回的吐蕃军队正可以用来镇压吐谷浑遗民的闹乱情绪,狠狠的梳理一番,确保在正式开战之前,这些吐谷浑遗民能恭顺下来。
    真正让钦陵感到担心的,还是如今国中的人情局势。之所以点头同意在西域方向反攻安西四镇,一则是为了误导唐军的判断,二则也是为了将国中的兵力调走一部分,防止他在青海与唐军作战时后方不稳。
    但这么做,也并不能在本质上解决来自后方的困扰。
    即便钦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诱敌计划,但也不敢说能够轻松战胜唐军,哪怕仅仅只是河源一部,也要做好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所以就不得不考虑国中增兵的问题。
    如今国中赞普与大论的矛盾已经近乎公开化,想要继续向青海增兵,对于逐渐收回大权的赞普而言,是绝无可能答应的事情。甚至为了摆脱噶尔家的限制与影响,赞普都有想法要放弃雅江北部局面,转而向南开拓。
    想要获得新的援助,只有选择盟友一途。噶尔家族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本来是有相当多的盟友,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各方盟友逐渐减少,隐隐有种被孤立的态势。
    钦陵生性高傲,此前对此也并不甚在意,甚至隐有不屑与羊群为伍,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这一现实问题。
    “你年纪也已经不小,稍后我亲写一张婚书,你携去归国,向羊卓雪家求婚。”
    听到这话,弓仁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忍不住颤声问道:“阿父为我选定的妻,是琛氏的叶阿黎?”
    钦陵闻言后微微颔首,见儿子神情如此激动,便也忍不住笑道:“叶阿黎是羊湖滋养出来的江南明珠,她父曾是叶茹茹本,母则孙波小王,本身还是古仁三部的邦女,自然匹配得上我的儿子!”
    何止匹配得上,简直就是高攀。钦陵要通过联姻扩大自己在国中的同盟关系,所选择的女子自然不可能会是寻常人家,只听这一连串的名头,便知那个名为叶阿黎的女子之不凡。
    孙波被兼并之后,其王族处境凄惨,其大王被逐、小王被杀,只有王族分支的末农氏因与前赞普松赞干布的姻亲关系被保留下来,并且继承了小王王号,世代为孙波茹的茹本。
    虽然如今的孙波茹已经不是女子主事,但故俗仍存,如今的孙波小王末农氏更是王母没庐氏所信任的内相,常年伴驾献策。叶阿黎本就是末农氏的嗣女,未来是很有可能继承孙波小王之位的。
    不过相对于这个小王的虚号,钦陵更加看重那女子父系的出身。
    琛氏在吐蕃乃是根深蒂固的大氏族,甚至早在吐蕃还未壮大之前,便是十二小邦的邦主之一。随着卫藏四茹形成,其首领更成为叶茹上部茹本,是吐蕃权势最大的人之一。
    如果能够凭着这一桩婚事达成盟约,就意味着噶尔家族的盟友扩大到山南重要人物,赞普再想对付他也要仔细斟酌一番。给儿子娶了一个琛氏女,钦陵便可直接影响到五茹中的两茹。
    对于父亲给自己选择的这个结亲对象,弓仁自然是满意之际,这从其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可在惊喜之后,他却不免患得患失起来,不乏忐忑道:“国中想要迎娶叶阿黎的子弟,比逻娑川牛羊还要多。叶阿黎生性高傲,未必瞧得上我……更何况、叶阿黎的父亲,旧年还是因阿父而死……”
    讲到这里,他视线瞥向父亲,眼神中不乏埋怨。
    钦陵见状,被这儿子气得有些肝疼,乃至于怀疑这决定是不是正确,眼下还未论婚成功,这儿子已经要为那女子打抱不平的埋怨自己父亲了!
    “叶茹茹本参与刺杀你伯父,我归国之后,他死是必然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被王母和孙波小王联手诛杀!叶阿黎就算恨我,但她是一个聪明人,她母担心山南几部或要借她侵占孙波,早已经不准这个嗣女再归本茹。没庐氏还想趁琛氏没有主人侵占其部邦,更将其血亲兄弟发往藏茹作婿子,不准领其部民!”
    钦陵细致的给儿子分析着:“叶阿黎虽然是人人倾慕的贵女,但国中却也没有几人敢迎娶这样一个麻烦。但她若做了我噶尔家的女人,我自能保护她安全,并让她继承父母的部属权力,难道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可、可如果叶阿黎不是真心跟随我,我总觉得苛待了她……”
    弓仁听到父亲这番分析,自是笑逐颜开,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忍唐突佳人。
    钦陵索性直接忽略了儿子这通唠叨,吐蕃女子地位不低,特别像叶阿黎这种显贵出身,儿子倾慕又敬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只要随着成长磨练,年轻时对美好情感的憧憬总会被现实的各种权衡所取代。
    “王母肯定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但两族联姻也无须太看重她的意思。你可以告诉孙波小王,我只需要孙波川南一个东岱,但可以分割给她白兰部五个东岱五千帐的生口和牧场用来迎娶她的女儿。”
    钦陵又继续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里则闪过一丝怨恨。他可以不要琛氏女的所有嫁妆,但孙波川南的东岱庄园却一定要收过来,因为那是他们噶尔家的根。
    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臣,非但不是吐蕃的山南旧部,甚至不是高原上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原本仅仅只是隶属于孙波的下户家臣,趁着孙波发生内乱、大小王互攻才南逃投靠了山南赞普。
    这么低的出身,也让噶尔家饱受争议,特别随着掌权年久,非议声越来越大。钦陵的兄长赞悉若,就是当时国中贵族阴谋引诱商量归还噶尔家在孙波的故封、才率领不多的部伍匆匆赶往孙波,中途遭到伏杀。
    自己祖辈埋葬在不属于自家的土地上,这是噶尔家的难言之隐,也是国中讥笑他们出身卑贱的一大话柄。如果有机会,钦陵当然要收回这片土地,让先灵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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