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不满刘幽求,不是没有道理。
    诸王开府且搭配府佐,就是为了给诸王日常生活、人情往来、出入仪轨服务。甚至就连李潼自己,在出阁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他是有着生死的危机,可刘幽求既然供事王府,这也是你的饭碗所在啊!
    诸王日常行为,包括参礼、祭祀等等,都有一整套的章式仪轨,用以规范他们的生活。哪怕诸王自己不了解这些,王府诸众也该熟记在心,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结果这刘幽求倒好,一见面咔咔甩出来一套定国安邦的大攻略,落实在本职工作上啥都不会。人心、物情一窍不通,你说你有定国安邦大才,敢说我也得敢信。这大唐社稷,黎民福祉,是让你拿来纸上谈兵的沙盘游戏?
    眼见少王脸色沉下来,刘幽求头颅垂得更低。他于神都守选,等待授官数年,得知选授一个王府卑职,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乐意,但在听说宰相、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少王关系匪浅之后,这才端正了态度。
    授官之后,他也一直在忙于立言进策,便是昨日呈送少王的《陇事十略》,希望少王能够认可他的才略,不要只作寻常府吏视之。
    李潼默然片刻,脸色渐渐好转。这种眼高手低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虽不至于像刘幽求这样自大到以为出山就能定国安邦,但有段时间心里也是燥得不得了,看谁都不顺眼,就怕自己被埋没。
    刘幽求不能摆正心态,的确让李潼有些不满。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好事,这说明其人于世务一途还是白纸一张,大有调教涂绘的余地。李潼是知道其人有禀赋潜力,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坏事。
    “府事新典,难免有缺。我与长史,并是新人,暂不强求周全。仪轨诸种并在礼籍,长史可从容检阅,盼能赠我清闲。”
    李潼望着刘幽求,心平气和的说道。
    刘幽求闻言后,额头隐现窘迫汗水,小退一步跪在席前,涩声道:“大王雅量,宽宥卑职简陋粗疏之罪,卑职日后必恪尽职守,不负恩惠。”
    李潼从席中立起,扶起刘幽求,笑道:“鲁将曹沫,事败于三,犹可知耻而勇。长史一时疏慢,未称罪也。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无昏昏之事,无赫赫之功。空中楼阁,势难于久,长史壮志于怀,我也盼今日府事微细,能助成你来年定邦之功。”
    “王教深刻,卑职铭记于心!”
    刘幽求又躬身长拜,语调变得真挚许多。
    李潼又拍拍刘幽求肩膀,以示勉励。人的气质如何,真与年龄关系不大,刘幽求比李潼大了许多岁,现在反而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惶恐不安的聆听教诲。
    李潼精心挑选这一批府佐,除了张嘉贞和官二代史思贞之外,其他几个年龄都已经不小。的确是不得志,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所以才要富贵险中求,虎狼之药的进补,才有日后的显达。
    李潼还指望这些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必要的心理辅导和成长空间,还是要给的。一番敲打兼勉励,他又传来主簿史思贞,当着刘幽求的面将事情交代给史思贞,然后才摆手让羞愧不已的刘幽求退下恶补仪轨。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班底,李潼心里也是新鲜的不得了,一整个上午都泡在王府里,顺便了解更多府事运作。
    将近中午的时候,王府有了访客,乃是合宫县主簿携县吏、坊正前来拜访。
    李潼坐在堂中待客,不多久,便有府吏将客人引入近来,一名身躯瘦高、须发灰白的绿袍老者,身后则跟着两个身躯敦实、样貌富态的中年人。
    “卑职合宫县主簿傅游艺,并下属几员,拜见大王。大王尊体入居乡里,县廨上下无不欢欣,昨日恐扰大王,不敢长立求谒,惶待一夜,今日始来问安。”
    看到绿袍老者行礼,李潼心里是乐开了花,更觉得这一次出宫算是做对了。
    此前居在深宫半年有余,所见不过小猫两三只,还往往对他爱搭不理。可是从昨天到现在,坊居还不满一个昼夜,已经见到四个未来的宰相向他请好问安,这种酸爽,真是无可言喻。
    “既入坊居,我也是治下良民,主簿无需多礼,快快入座。”
    李潼坐在席中,抬手示意傅游艺等免礼入席,眼神则饶有兴致打量着这位马上就要坐着火箭直冲云霄的劝进功臣。
    武周一朝,妖异众多,但傅游艺这位老爷子,绝对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朵奇葩。这么多劝进求荣的人,傅游艺能异军突起,短短一年时间里便登阁拜相,也实在是不服不行。
    傅游艺也察觉到少王眼神多在其身上流连,且有几分深意味道,虽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但神态中也绝不表现出来,他只是微笑着向少王讲述一些坊居规令。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而言,最头疼莫过于治下有什么权贵定居,不可常典约束。如果对方有什么恣意逾规,轻重方面更是不好拿捏。
    但傅游艺虽然职位不高,也是历宦多年,许多话题避重就轻,务求不让少王感觉受到什么拘束监管。
    不过李潼也压根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最感兴趣还是傅游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初见不好交浅言深,他真想跟这位老先生仔细探讨下,人皆争宠,何汝独秀?
    不过接下来傅游艺所讲的内容,还是引起了李潼的兴趣,因为讲到了他们的田邑问题。
    “大王等永业并赐田,省中地官已有立论,发付县廨,府君并诸众连日巡选乡里,置于建春门外感德并三川乡间,平野肥田,大可治业。但不知大王属意何者,尚不敢擅自作决,恭问大王,府中若有闲吏,可否随入乡中验看?”
    家业之类,李潼最是敏感,听傅游艺这么说,心情自然热切起来。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什么操持田邑的人选,这田邑选在何处,关乎到日后他们一家老小吃喝拉撒,不派心腹去看一看,又有些不放心。
    他这里正迟疑之际,薛怀义已经大步行入堂中,笑语道:“王是清雅贵人,哪里熟悉这些田事琐细。你这县官以此烦扰,真是不知所谓!”
    李潼连忙起身,邀请薛怀义上座,并向几人介绍。那傅游艺得知薛怀义身份,老脸更是攒成一朵菊花,连连弯腰颔首:“薛师教训的事,卑职只图供事周全,强以俗事叨扰,实在大大的不该。稍后归廨,必择乡郊良田,诸事论定,再求大王首肯。”
    “你们这些县府胥员,惯会欺上瞒下,讲得堂堂正正,做事猥琐卑鄙,不可深信。”
    薛怀义市井出身,对这些政府基层官员们那是充满了怨念,更不给傅游艺面子,他坐在席中对李潼说:“成家立业,重在丝麻盐米。王虽然清贵通达,天恩包庇,但饮食琐细,也该有心腹人操劳。知你出阁未久,少人遣用,稍后我白马寺典农几人,派来供事。他们做事若有疏漏,王不必道我,打骂严惩都随你心意。”
    薛怀义既然开口,李潼自不拒绝,连忙又拱手道谢。薛怀义则摆手道:“我荐用人力,也存私心。有一个故义儿郎,没有什么谋身治业的才干智慧,又不愿他久在方外,托付于王,也是请你代我管教。不求他能高人一等,只求不被人笑卑鄙。”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了然。能被薛怀义这么特别交代托付的人,想是与其关系匪浅,于是便点点头,郑重应下。
    薛怀义在堂中浅坐片刻,又说今日还要入禁中供事,不再久留,起身行马离开王府。
    送走了薛怀义,李潼再返回来,明显感觉傅游艺对他态度更恭敬许多,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挑选肥田美邑供奉大王。
    李潼也笑道薛师简傲,不同俗流,让傅游艺不要介怀。这位老先生也算有真本事的人,一把老骨头大器晚成,虽然短暂,但却辉煌,还是不可轻侮。
    亲眼看到薛师与少王亲密互动,傅游艺自觉算是探到了一部分少王底蕴,态度更加恭敬之外,对于少王家事更加不敢怠慢,再作告罪之后便匆匆离开,返回县廨尽快安排相关事宜。
    送走了傅游艺,李潼才发现其同行者还有一人徘徊庭左,便好奇的看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少王打量眼神,忙不迭趋行上前,匍匐在地恭声道:“下吏履信坊暂直坊正田大生,恭候大王训问。”
    对于这位街道办主任,李潼倒是颇有兴趣,摆摆手示意对方跟随入堂对答,坐下后他便笑问道:“坊正家居何在?日后居在治内,少不了要有叨扰啊。”
    “下吏家居坊北曲里,能为大王起居供以方便,本就职内。”
    这坊正田大生将近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肥肥胖胖颇有几分憨态,小眼珠一眨一眨的又不乏精明。似乎因为紧张,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几作欲言又止状,终于上前轻声道:“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坊野孤义,苦待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沉吟片刻,脸色才蓦地一变,目绽精光,凝望向这名一副憨厚富态的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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