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溱,前几日学的追踪术练习得如何了?”
    男人倾下身抽走了她手中正在鬼画符的毛笔,半张脸落在春日的浮光里,窗外有路过的侍女悄悄抬了眼往这边瞧。
    她鼓起脸,伸出被撸了一团墨汁的手去够他雪白的衣角:“师父,我又不去当捕快,为什么要学那个?”
    男人抬起食指点在了她眉心上。
    “我教你的可不是捕快所用的追踪术,是让你用此术去练习推衍。”他温声说道。
    眼里映出年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张牙舞爪的模样,男人脸上扬起些笑意。
    她短了一截的手够不着他,便一抬手,直接糊在了师父的袖子上,瞬间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男人也不恼,只是手指一曲,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你学会了这个,我就让你习武。”
    “真的?”
    “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男人笑道。
    “那不管我去哪里,师父都能找得到我吗?”
    倘若她以后走丢,或者被牙人拐走了,师父都能寻她回家的吧?
    “自然,师父不会把你弄丢的。”
    男人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一些。
    “能凭推衍去寻你踪迹之人,要么修为在你之上,要么,对你熟悉至极。”
    “阿溱,你记着,倘若有一天无法藏住自己的踪迹了,你要防着你身边所有的人。”
    师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丑丫睁开眼,脑中还有些混乱,头疼得像是有锤子敲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的抽搐。
    “姑娘醒了?”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丑丫缓了一缓,才转动了下目光。
    雕花床的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坐在杌子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尚不等她开口,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留下晃动的珠帘,和没有完全清醒的丑丫。
    丑丫静静的躺了片刻后,发现身体异常无力。
    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她扶着床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稳住了身子,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似乎经年没有住人,落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不是栈,更不是官府。
    看来,她到底是赌赢了。
    虽然在栈晕过去得太不合时宜了些,但天道到底还是眷顾她的。
    离床不远的桌子上有面铜镜,丑丫将脸微微侧了一下,原本覆盖住整张脸的黑色纹路,仿佛是回缩一般集中在了半张脸上,露出另外半张光洁如初,却有些陌生的脸。
    没过多久,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丑丫抬眼,便瞧见一群人鱼贯而入。
    最前头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疾步走到她跟前,捏着她的手腕又将她扶回床上坐下。
    “总算是醒了,孩子,还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吗?”她问道。
    名字?
    丑丫看着她,神情有片刻的恍惚,脑中有纷乱的声音如潮水般接踵而至,忽近忽远。
    “溱...巫溱。”
    半晌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能记得就好,能记得就好。”
    “太好了,还有救。”
    “我就说嘛,吉人自有天相。”
    几人挤到床边来,神情关切而激动,巫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天佑我族,”老太太长长的松了口气,转头对他们说道,“去准备吧。”
    “这丫头刚醒,我瞧着精神不太好,让她好好休息吧。”有人说道。
    于是,刚刚进来没多久的人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乱糟糟的声音来得快去的也快,巫溱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
    只留在面前的这位,一身布衣,灰白的发髻上一个简单的木簪,慈眉善目,就像是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
    乃是巫氏一族的族长。
    逐渐回笼的记忆,就像从一场混沌的梦里醒来。
    巫溱愣神了许久才想起来,她小时候见过几次这位的。
    她自幼便跟着师父,巫族的族地只来过寥寥几次。
    师父不好酒,却每隔三年要来取一壶花酿,从不假他人手。
    有一年她顽皮,偷偷饮了一杯,醉了三天没起来。
    巫溱微微闭了眼睛,抬手按住仍然发胀的额头。
    “族长,我睡了多久?”她哑声问道。
    “整整十日。”
    族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也难怪我们一直寻不着你。”
    这东西重现人世,当真是巫族的天谴?
    “师父他怎么回事?”
    当真...殁了?
    巫溱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自己脸上的异样,也没有察觉到族长极其复杂的神色。
    这半年多的时间,她的记忆一直在慢慢消散,等她察觉到的时候也束手无策。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只要回京找到师父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可直至国丧的诏令传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杖的顶端。
    “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急症。”
    她慢慢说着,声音有些艰难,仿佛愈发苍老。
    巫溱攥紧了手下的被子,蓦然扬起眉眼,殷红的眼角带出戾气。
    “不可能。”
    急症?
    怎么可能会有急症?
    师父说过,他会长命百岁的,会比她活得更久更久。
    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染上潮红,回缩在半张脸上纹路抽搐了一下,继而疯狂扭动起来。
    族长一惊,急忙探手按住了她腕间的脉搏,喝道:“吐气,静心!”
    静心?
    怎么静?
    如何才能静下来?
    ‘阿溱,这次游历归来就是你的及笄礼了,王上已经差人送了一支九凤簪,你看看喜不喜欢。’
    ‘不喜欢。’
    ‘阿溱喜欢什么样子的?师父再去寻人做,或者还是喜欢你那只玉兔簪?’
    ‘我要师父亲手给我做的簪子。’
    ‘你呀,得寸进尺,为师何时会做这个了?’
    ‘放心,阿溱不会嫌弃师父做得丑的。’
    ‘淘气,越发没大没小了。’
    ‘师父,你到时候会给我绾发么?’
    ‘自然。’
    ‘可是你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到时候给我绾得太丑了怎么办?’
    “巫溱,醒来!”
    爆喝声在耳边炸开,随之而来是一股巨力拍在背心。
    ‘哇’的呕出一口黑红的血,一起吐出的还有压在胸腔的那一团气。
    巫溱的眼神终是清明了几分。
    族长松了口气,看着她的模样长叹了一声。
    “我们得到的消息便是如此,你若不信,就只能自己去追查。”
    历任的祭司皆出自巫族,却又脱离了巫族。
    除了祭司以外,巫氏一族向来不问天下事,不论朝中政。
    这是三百年前巫族的族长与大胤第一任帝王建立王朝时立下的规矩。
    房间里一时有些压抑的沉闷。
    巫溱极缓极缓的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漆黑的瞳孔却森冷得噬人。
    “族长方才说一直在寻我?”她哑声问道,“也就是说,您知道回京的那个不是我,可对?”
    族长苦笑了一下,这丫头太机敏了,都这般模样了还能抓住她的话头。
    “你的行踪我暂且引往丰京去了,尚能迷惑他们一段时间,你且安生歇着。”她像是没有听出巫溱的意思,左顾而言它。
    “族长知道些什么,不妨告诉我。”
    巫溱一字一顿,神色越发平静,只是指骨已经泛出白。
    一张弥天大网罩了下来,却唯独她一人头绪全无束之其中。
    何其不公?
    族长沉默下来。
    巫溱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半晌,她才缓缓道:“你师父的事我确实不知甚详...但与我们一族总归是脱不了干系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有些事情原也没打算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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