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月半路折返,见他在原地发呆,欲言又止,陪他站了会,然后不带铺垫地说:“把你所有的愧疚、所有的遗憾都说给她听。”
    说给谁听?
    林屿肆愣了一霎,消瘦颓唐的脸旁笼在白寥寥的烟雾里,眉宇间有散不尽的消沉。
    耳边的哭丧像一支飞箭,精准地辞中他的心脏,那种窒息感在她清晰坚定的嗓音响起时,减退几分。
    “她听得到,只要你说,她都听得到。”
    乔司月握住他的手,试图将力量传递给对方。
    林屿肆听明白了,右手无意识地攥紧,忽地一滞,怎么这么瘦?
    他屏着呼吸,抬头,盯着遗像看了近半分钟,又去寻她的脸。
    周围人声鼎沸,底色是清淡的黑白灰,他们的视线在半空对上,风把烟雾吹散,白皙的脸清清楚楚地映过来。
    和记忆里的模样完美对应上,看似柔弱,实际上比谁都隐忍坚强,她把执拗刻进了骨子里。
    林屿肆忽然意识到,每回遇到难以逾越的坎坷,他都会条件反射地缩进自己的保护壳里,但她不一样。
    她活得比谁都清醒、勇敢。
    节目录制第一天,苏悦柠还告诉他一件事,乔司月13岁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
    当时苏蓉和乔惟弋也在,司机酒驾,加上出事地段路灯坏了几盏,光线暗,几乎是笔直地撞过来,毫无防备的突发状况下,苏蓉凭借本能将乔惟弋推开。
    好在最后一刻,司机踩了刹车,削弱大部分冲力,乔司月才捡回一条命。
    苏悦柠:“司月她妈妈在那时选择了乔惟弋,放弃了她,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去爱她弟弟。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要说她傻,她是真傻,你要说她聪明,她确实拎得比谁都清,没有将对父母长辈的怨怼转移到乔惟弋身上。
    说实话,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换作我,早就跟这一家子的牛鬼蛇神断绝关系了。
    后来她跟我说,小弋是她在那个家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这样的温暖,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得太少了,她必须要抓住。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想让乔惟弋活得跟她一样,所以这些年才会千方百计地想将她弟弟从那个家里带出来。”
    苏悦柠很烦她这种圣母脾性,但更多的是心疼。难得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还能保留一颗纯善的本心。
    因为淋过雨,所以才会想着替别人撑伞。
    苏悦柠平静地切换话题,“你有没有从她嘴里听过夏萱这个名字?”
    空气沉默几秒,苏悦柠心里有了答案,“夏萱是她初中偶然认识的朋友,从司月的描述里,那女生离经叛道,罔顾教条。那个时候的乔司月胆小怯懦、孤立无援,所以她将夏萱当成了自己的摆渡人,可是——”
    林屿肆嗓子莫名一痒,忽然有些抗拒苏悦柠接下来要说的话。
    “出国前,我按照司月说的地址,去南城找到了夏萱姑姑开的那家面馆,面馆开了十几年,老板也一直没换过,其他细节都和司月说的一模一样,唯独夏萱这个人,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苏悦柠深吸一口气,“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林屿肆神经终于绷开,朦胧中应了声。
    “夏萱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虚拟人物,和游戏里的npc没什么两样,”苏悦柠声音发紧,“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我明白了,她只是在给自己找坚持下去的理由。阿肆,我们都应该感谢夏萱,要不是她,就没有现在的乔司月。”
    恍惚间,林屿肆又想起那年冬天,他背负污名,而她忍受着风雪的压迫,到处替他找寻证据。
    她说,她要让他清清白白地做人。
    此去经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依旧坚强、勇敢,也依旧……爱他。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下,问:“疼不疼?”
    这一路走来,受了这么多伤,疼不疼?
    喉咙像卡着刀片,发出的声音低哑晦涩。
    乔司月强装的镇定,因他这近乎破碎的三个字最终露出破绽。
    她避开他的眼睛,极低地应了句,“不疼。”
    “傻不傻?”
    乔司月没说话。
    林屿肆松开她的手,掌心罩在她后脑勺,轻声说:“等我。”
    第46章 我最大的遗憾,是你的遗憾与我有……
    乔司月慢慢收回目光, 看见院子角落的小马扎上坐着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也穿丧服,模样和遗像里的人有几分像。
    她转身问主人家要来白纸和铅笔, 一阵簌簌的落笔声后,走向小男孩,把纸递过去。
    是一张素描,照着遗像画的, 笑容明快。
    “送给你的。”
    小男孩疑惑地接过,两眼放光:“这是我姐姐!”
    忽然又暗淡, 他歪着脑袋问:“你有神笔吗?”
    乔司月愣了下, 没听明白。
    “用神笔把我姐姐画出来好不好?”他哽咽着说, 小手揪住她衣摆不松开,“妈妈说姐姐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帮我把她画出来好不好。”
    乔司月摸摸他脑袋, 好一会才说:“只要你不忘记她,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落在地面的脚步声沉而稳,乔司月扭头,他西装革履地朝自己走来,整个人看上去轻松很多。
    女人追出来,哭得撕心裂肺, 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三个字:“谢谢你。”
    林屿肆将人拉起,女人抹了把眼泪,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她。”
    原来她已经认出来了。
    她没完没了地说着谢谢,他却只能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浓黑如墨,两个人谁也没开口。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乔司月正要去解安全带,被林屿肆一把摁住,单手握住方向盘,往后视镜瞥一眼,利落地打了个圈,掉头停进露天停车场。
    乔司月读懂他的意思,下车,站在边上,等他一起走。
    林屿肆刻意放缓脚步,将两人的肩膀拉至同一水平线上,快到楼下时,问:“听歌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落下时,乔司月感觉自己被带回到过去。
    夏日的午后,酸涩的柠檬味,黏在皮肤上的细密雨丝,还有他撑在头顶的黑色长柄伞。
    那时他也问“要听歌吗?”
    十年前的她没有拒绝,更别提在爱意翻涌的十年后,见她没有反对,林屿肆摸出蓝牙耳机,绕过她后颈戴进左耳。
    “你让我把遗憾都说给她听,我说了,但也没说全。”
    乔司月安静等着他的后续,但他没再说下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舒缓的伴奏萦绕在耳畔。
    陈奕迅的《我们》。
    林屿肆不动声色地牵起她的手,指腹有些粗糙,从她细腻柔软的手背划过,紧紧贴在一起。
    乔司月手指猛地一缩,过电般的酥麻感后,他沉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和歌里那句“我最大的遗憾/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完美重合。
    她倏然愣住,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气包裹。
    “唯唯,你累不累?”
    还是那简单的句式,但这次换了个称呼。
    乔司月眼眶倏然发潮,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林屿肆松开她的手,揩去她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得过分。
    松散扎起的长发这会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眼睛红肿,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衬得巴掌大小的脸白到吓人。
    林屿肆心里像堵着一团棉花,透不过气,他伸手替她拨了拨碎发,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个画面。
    “我都知道了。”
    五个字,包罗万象。
    当时在救援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这么多,直到这些天网上将女生的遭遇一一展开。
    他想起了她。
    她的家境算不上好,但物质生活从来没有匮乏过,唯独精神世界,贫瘠如荒漠。
    而在苏悦柠阐述的故事里,充斥着校园霸凌、重男轻女、家庭冷暴力,甚至可能是猥亵。
    那些年,她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
    林屿肆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因他这五个字,乔司月迎来前所未有的平静,弯唇笑起来,“都过去了。”
    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把自己封在原地,没有任何意义。
    “路迦蓝是我妹妹。”
    苏悦柠说,路迦蓝是她心上的刺,她是因为她才离开的。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他还是想找机会向她解释清楚。
    乔司月摘下耳机,递还给他,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我知道了。”
    路迦蓝是一部分原因,但却不是她逃避的根本。她身上堆着太多的负担、不愿提起的记忆,种种都像一颗定时炸弹,无法预料到究竟哪天会突然引爆。
    她不能把罪都归咎到路迦蓝身上。
    林屿肆轻轻嗯了声,似在回应,然后跟着摘下耳机,胡乱丢进兜里,又问:“知道高三那会,我为什么不对你坦诚吗?”
    所有人都说,他在她面前小心到不像他自己,确实如此,但有一点他们都说错了,他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并不是害怕会得到一个她不喜欢自己的结果。
    就像叶晟兰说的那样,他这人没什么道德感,就算她有喜欢的人了,自己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拱手相让。更甚至,就算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没准他还会横插一脚。
    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生也不怕死,唯独那会,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做什么事情都是不合时宜的。
    他也一直知道,她缺的从来不是漂亮的衣服,或者包包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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