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须臾,裴朝露扭头唤道,转身扶人往院中走去,“何时染的风寒, 如何烧成这样?”
    “夜中风寒,你还跑来作甚?”
    李慕借着月光看她嗔怒的侧颜,眼中多了分笑。只是路过案桌,瞥见那两盆馅料,眸光终究又黯淡下来。
    裴朝露见到他神色的变化,心中莫名,一时也没有多问,只避过风口,将人带入了内室,让林昭诊脉。
    像是强撑起来的一点心力,走过一趟夜路便算耗尽。
    此刻,李慕坐在榻上,便又觉周身阵阵阴寒,两眼疲惫地要合上去。
    烛灯下,裴朝露将人看得更清晰些。
    前两日还苍白的面容,如今微微泛黄,眼睑下一片乌青,嘴角更是灰败起皮。被林昭诊脉的手还打着颤……
    裴朝露解下身上披风盖在他膝上,见他睁开眼冲她笑,不由白了他一眼。
    “姑娘可要先去泡汤?这有属下,出不了岔子。”林昭压声问道。
    裴朝露颔首,转来外堂,却也没有去汤泉沐浴,只召来封珩问话。
    李慕病得突兀又古怪。
    果然,待封珩话毕,裴朝露只长叹了口气。
    原来,从送她回院的当夜,他就开始发烧。起初医官以为只是伤口发炎,遂熬了一副药给他用下,翌日退了烧,诸人并着李慕自己皆未当回事。
    不想第二日夜中又开始烧起来,这日晚间原是吹了一会夜风,又因脉象正常,遂医官皆当他是染了风寒,如此又一贴药下去,发汗退了烧。
    却不料,第三日、第四日……竟是高烧反复,总是夜间烧起,白日又退去。
    而昨夜后半夜,自然又烧起来,却用了药也不曾退下。连着白日里,都是模模糊糊,连灌了两次药,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将将清醒些。
    “殿下昏迷了一昼夜,这般大的事,如何不早些与我说?”裴朝露想起这几日对他的态度,心口一阵窒息。
    但又想起他自个死撑瞒着,便恼自己更恼他。
    “属下要来请您的,但殿下不许。”封珩如实回答,“殿下说你又不是医者,来了也无用,徒增烦恼,不值当。”
    又道,“殿下还言,不过一点高烧,歇两日亦好了。”
    甚有道理。
    裴朝露顿了一瞬,被气笑了。
    “这烧从何来?”她到底反应快,一针见血问向和封珩同来的王医官,“怕不仅是箭伤这般简单!”
    “回贵人,这两日臣等会诊分析,殿下箭伤余毒已清,伤口亦有复原的趋势,先前连番受伤确是不曾保养好,但这高热来势汹汹,根本当不是在身体。”王医官道,“是在心里。”
    “心里?”
    “当属心病,由此催生的疾患。又因殿下此番伤重,连着事务繁冗耗费心力,遂而病来如山倒。”王医官蹙眉道,“且劳贵人想想,近日里可有何事涉及殿下,亦或者刺激了殿下。白日里殿下转醒片刻,臣等也问过他,只是殿下不曾回答。”
    “那严重吗?这烧多日反复当如何是好?”裴朝露脑海中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事,尚未理出头绪。
    “要是知晓殿下心病源头,纾解了自然便好。若是寻不出,且待这外伤痊愈,好生保养便罢。”王医官道,“总而言之,心病需由心药医。寻常看着也不是病,算不得什么,就怕个头疼脑热便将这厢牵扯出来引成重疾。”
    裴朝露基本听懂了医官的话,只谴退二人,独自一人无声坐了会。
    屋内还有院中随风来的甜香,尤其是花生碾碎捣成酱后醇厚酣甜的气味……
    李慕是在他中药后的第二日开始发烧的,中药那晚——
    裴朝露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那日苏贵妃送来了衣物被衾,而锦被中塞了大半的芦花。
    彼时,她中药在身,便也未及思考,这厢想来简直齿寒。
    苏贵妃来此堵她,自是怀疑她同李慕同时离开长安,担心暗中苟且。亦或者就是为了人赃俱获,以此拉下李慕,为李禹铺路。
    只是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是她想的简单了,若只是如此,不过“偏心”二字。
    如今细想,被中塞芦花,分明是直接想要李慕的命。
    苏贵妃如此精细无一漏的手段,计划但凡李慕在这寺中,即便彼时堵不到人,只要她二人苟且一日用过被衾,便总能至他于死地。
    思至此处,裴朝露心惊又发颤,那是他的生母啊。
    退一万步,便是弟占兄嫂,有违人伦,为天下不齿。可是生为母亲,就能这般下得去手吗?
    裴朝露撑着扶手起身,望向内室的方向,只是身后满院的馨香还在弥散。
    她想起他先前看着馅料黯淡下去的眸光。
    他有气疾,忌吃花生、生鲜,碰不得芦花等飞絮物。
    他大抵并不奢求自己母亲能记住他的疾患忌讳,但总也不曾想到为人母者会用这忌讳毒杀自己的子女。
    厌恶他和要杀他,根本是两回事。
    这,才是他心病。
    “殿下如何了?”裴朝露踏入内室,见林昭正在收针整理药箱,原本的座塌上却不见李慕踪影。
    林昭精通医术,这么一番功夫诊下来,自得出和方才王医官一样的病情,只指了指不远处的床榻道,“殿下说用过两回药了,只是身子还觉得冷,属下便给他施针逼出了些许寒气,眼下当是先前的药效上来,殿下有些犯困。属下扶他去了床榻。”
    “殿下无大碍,等发了汗醒来,属下再让封珩将他接回去。”
    裴朝露望了眼卧在榻上的人,回眸看眼前的医女,只低眉笑了笑。
    真是个事事为主子考虑的丫头。
    “夜黑风凉,届时再占了寒气。”裴朝露顺着她的话道,“让他们都歇下吧,别折腾了。”
    林昭一愣,转瞬频频颔首,“姑娘也好生歇着,今夜属下来守夜,姑娘有事可随唤属下。”
    屋中唯剩了两人,裴朝露上前在榻畔坐下,抽了袖中帕子给李慕擦汗。
    也不知是巾帕触额扰了他,还是惊梦中,他眉心陡然皱起,呼吸亦急促起来。裴朝露手下顿了顿,收回帕子。
    却不想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六……”已经滚到唇边的两字,她勉励抑制住。
    她记得的,那夜被药物催身,情|欲翻涌中,她喊过“六郎”。可如今是清醒的,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往边上靠了靠。
    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此间多唤一声“六郎”,前行的脚步,譬如回东宫的脚步就滞缓一分。
    她能看清自己的心,却又不敢看清。
    若是弃了凡尘责任,这山间寺院中,也可以不求名分,不念贪嗔。
    终归,她与他,难生恨。
    然而……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欲要掰开他五指,却到底没他力气大,只反而让他抓得更紧。
    他胸口剧烈起伏,唇口张合间,发出一点声响。
    “什么?”裴朝露也不再挣扎,只凑身细听。
    没有听到。
    只是反复的唇口启合,吐露的是重复的两个字。
    裴朝露慢慢看清了他唇畔的语言,心中蓦然便想起涵儿。
    从来稚子无辜,苏氏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许是梦魇过去,李慕呼吸平寻了些,只是口中喃喃,还再呼唤。
    这厢,和前头不一样,虽亦是两个字,但他说得缓慢而清晰,面容上甚至恢复了一贯对外人的冷漠与疏离。
    他唤,贵、妃。
    话语吐出,他睁开了眼。
    眸中猩红,满头虚汗,抓着裴朝露的手更加用力,半点不肯放下。
    好半晌,他松开手,道,“弄疼你了。”
    “嗯。”裴朝露点了点头,重新给他擦去鬓角汗渍,拂开黏在上头的发丝。
    去岁六月里,他便开始蓄发,到如今已可以簪冠。
    “揉吧。”裴朝露伸过那只手,指着上头被他握出的红痕,“吹一吹,抓得太疼了。”
    李慕一下红热的眼眶中,聚出水雾。
    好多年前,他在苏贵妃处落了话瓣,她安慰他时,便总是说,“过来抱一抱我。”
    被爱故然幸运,然而能爱人会让人生更有意义。
    不需人间此行。
    都是她教他的。
    李慕看着面前人,眼中闪出光彩,捧起那节皓腕吹抚。
    “阿昙,这些年在东宫之中,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是厌恶涵儿的?迁怒他?怨恨他?”
    李慕吻着她纤细柔腻的腕臂,突然落下泪来。
    “有。”裴朝露垂眼接上他眸光,“最初知晓身上有他的时候,我无比憎恨。”
    “前三个月,我被人看着没有机会动手。四个月成型,胎像稍稳,我能出殿走走,便自己设计从白玉桥石阶滚下,却没能流掉。又半月,我得了一盏红花,结果自己撒了,便也没机会喝下。如此,便断了不要他的念头。”
    裴朝露笑了笑,面上神色却沉静而坚定,“待他来到这个人世,我便再未怨恨过。”
    “是我带他来的,稚子何其无辜。”
    “除了爱他,我别无他法。”
    “李禹那样对你,若你当真对孩子有怨,亦无可指摘。”李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里流泻出几分自嘲,“可是明明父皇同苏贵妃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贵妃却……”
    “阿娘”二字,从前唤得就寥寥,往后更无需再唤。
    “那是她的错。”裴朝露眼前浮现出那夜一室的芦花,眉宇之间陡然冷下几分,只将锦被往他身上拉了拉,催他继续发汗。
    “一碗水难端平的父母甚多,弑父弑母不忠不孝子亦不少,但生母杀子,总是稀奇。”
    “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没有。”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纵是她有天大的理由,都不是能杀你的理由。”烛光下,裴朝露投给李慕的笑,温暖又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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