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慰自己,时势比人强,她还有对族人的责任。
    “就算看在爹爹和阿娘的份上,看在他们教导你如亲子的份上……”她没有看他,想要退开身却被他双手禁锢着面庞,便也未再挣扎,只收了软弱色,重新理正肃静模样,用尽冷声道,“看在我年少全心全意爱你的份上,看在我用尽光热温暖过的你的份上,你还给我一点暖意,你牺牲一段……”
    往昔情意深重,刻在骨上融尽血里。
    她若含泪说倒是自然,偏是强装的冷色,听来别扭,却又更加悲凉。
    “别说了。”李慕拨转过她的面庞,却也没有看她,只缓缓顷身,同她额间相抵。
    方寸间,又是回到少年时,他们间只有彼此。
    不比如今,隔了涵儿,隔了李禹,隔了六年时光,隔了裴氏满门的鲜血与白骨。
    那一年,他离开她,明明是为了护她性命,为了保全裴氏满门的性命,到头来却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李慕还记得和离书写成后,他借事发挥,同她吵了一架,想着冷她两日,让她接和离书时能不至于太意外。而送和离书那晚,他更是饮了两壶烈酒来壮胆。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又荒谬。
    吵架哪能同和离相并论!
    喝下的酒又能壮几分胆!
    分明还是恐惧的,恐惧转身回头,撕毁和离书。
    恐惧那样的身份留下他身边,给她埋下祸根,他连夜离开。
    而如此不明缘由弃她而去,于她而言,当是觉得是遇人不淑。
    连他自己都痛恨的行径啊。
    想到此处时,他抚在她后背的手攥紧成拳,搁在她纤细的骨骼上。
    “不能让李禹同阴氏结亲,只能……”裴朝露没有推开他,到了如今形式,便是以色换之,她也无所谓了。
    李慕松了额间触碰,竟是以口封口止住了裴朝露的话。
    裴朝露周身血液似有一瞬凝固,眸中几息变换,最终还是燃起了怒火,只拼命推开他。
    便是他伤着,手中发力便也不是她能推开的。
    只是她到底卯足了劲,捶在他胸膛伤口,扯出他阵阵疼痛。滚银常服的衣襟口,缓缓现出一道血流。
    裴朝露看不见,是手上濡湿的感觉提醒了她。
    她终于停下手,眼中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片刻前,还想着以色换之,眼下又何必如此!
    没得惹他不快,徒增劝服的难度。
    李慕亦退开身来,相比身体里某一处的疼痛,胸口裂开的几许血流,根本不算什么。他退尽血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颇有几分当年新婚燕尔的骄傲模样。
    他痴痴而笑,凤眸中酿出一分鲜有的肆意风流。
    只是曾经这般,是床帏缱绻,夫妻情浓。如今在落眼里,分明多出三分趁人之危的情态。
    偏他还点着唇口道,“你,还是当年模样。”
    一记极清脆的巴掌声,在深夜中响起,累案桌烛火都跟着摇曳。
    裴朝露咬着唇口,怒视他。
    “你,竟也学着强迫!”她一字一句道。
    话比巴掌更令人痛。
    李慕笑意未减,合了合眼呼出口气。
    似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接着自己上头的话语,继续道,“可是我,要往前走。”
    “十月初六,我会同阴家长女结亲。”
    他撑着案桌起身,离开时带走了桌上的酒,还想说些什么,到底也未曾开口,只拎酒离去。
    夜凉如水,月光破碎。
    他望着手中酒盏,笑意未敛。
    他赠她和离书前,灌了两壶酒。今朝她开口时,亦是先要酒。
    都是难以启齿的话。
    当年他有多难,今朝她亦有多难。
    当是更难。
    他只是结束一断姻缘,她却想决定他来日姻缘。
    那个纯净清正得如同星辰朝露般的姑娘,心中一定是这样想的。甚至她可能还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方才百般开不了口。
    裴家人,做不出胁恩索报的事。
    可是,偏她有担着阖族的希望。
    已经走出很远,李慕回头看她。
    厅堂中,烛火摇曳,她垂地的广袖连着臂间披帛都扬起了边角轻纱,发髻上一支步摇亦轻轻晃动,就着红烛折射出浅淡的光。
    偏她,却安静如斯地坐着,还保持着他离去前的模样。
    没让你开口,便不算你要求的。
    李慕笑了笑,低眉垂眸,唯见地上孤影狭长,再不见花间并蒂成双。
    月影偏移,风过庭院,边陲之地多风沙。
    六年来,他头一回被迷了双眼。
    月沉日升,一夜过去,裴朝露重新定下神思。
    铁索横江,箭在弦上,谁也没有回头路。
    她迎着晨曦举目望去,阳光是这样好。须臾,她送出一只雪鹄,和阴家姑娘做最后的确认。亦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
    接到裴朝露信时,是晌午时分。
    按着往日,李慕愿意结亲的消息定下,于她自是极大的喜事。然而,此番接到,她的心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只挑眉叹了声,“是个结盟的好对象。”
    心中甚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若是只结盟不结亲是不是会更好些?
    纵是她不在意李慕的情爱,但李慕能为了裴氏女而同意结亲,头一回,她觉得于一桩婚姻而言,仿若有些别扭。
    她凝眸看了那张纸条片刻,将这莫名的想法止住。
    好不容易说通的事,且别让自己突然萌生的思绪扰乱了,届时功亏一篑。
    “阿姐起身了吗?伤可好些了?”门外阴萧若压低声响询问侍女。
    “进来吧。”阴庄华自己应了声,“这个时辰,如何还会躺着,都同你般做事没个要紧。”
    阴庄华将字条投入炭盆中,理了理神思,眼下这胞妹亦是她的一桩心事,且将她拉出来才好。否则日后,定是掣肘。
    第38章 赔罪   她在往前走。
    阴萧若入房来, 银月皎洁的面庞上,飞霞嫣红,左颊一点星辉以银粉绘色, 比寻常更多几点闪耀。她坐在榻上,窗外阳光扫入,一半渡在她身上。
    阴庄华观她眼波流光,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低眉如一朵娇羞的水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同胞手足, 虽幼时两人不在一处长大, 自己原是随母亲在凉州的外祖家住了几年, 直到九岁那年母亲病逝方被父亲接回。但后头的这些年,姐妹俩总也是伴在一起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胞妹娇这般娇柔羞涩的模样。
    十七岁的姑娘, 如此情态,不用问也能猜到是何缘故。
    阴庄华倒抽了口凉气,原本准备的话一下咽了回去。情网中的女孩,是辨不清忠言逆耳的。
    然出自手足情义,她仍旧不甘心试探道,“阿姐可是扰你好事了?辰时便唤你过来, 这都快午时了。”
    “自然不是。”阴萧若话这般说着,眸光却避过长姐,似是有些报赧,面上烟霞更红。
    一看便是少女怀春,被戳中了心思。
    “可是看上哪家郎君了?”阴庄华凑近道,“阿姐到底比不上他了,这般伤着也不见你来探视!”
    “哪有!”阴萧若转过头来, 急道,“就是因为阿姐受伤了,阿若才被爹爹派去随侍太子殿下,殿下下榻郡守府,我自是熟悉,便多帮衬着些。眼下才脱了身方赶回来看您,您还这般取笑我。”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说辞,偏阴萧若言道最后,却低了头,双耳都泛红。
    “随侍殿下,你如何侍奉的?”阴庄华半哄半吓,见她垂眸半晌不言语,却是耳垂连脖颈红成一片,心下顿时凉了大半,提眉道,“阿若,你……”
    “你昨日漏夜才回,你可是……”阴庄华豁然起身,到底亦是未出阁的女子,有些话羞于启口。
    阴萧若自也领会到,回想昨夜情景,红热的面上满是甜蜜笑意。然见长姐这般神色,便也知晓她想得过了。
    只嘟囔道,“阿姐怎可这般想我,想太子殿下。您这般说我便罢,却不可如此轻怠太子殿下。”
    “那你告诉我,你可是心悦太子?”阴庄华见惯了她这般撒娇打诨,倒打一耙的模样,只拉过她的手,掀起袖口瞧过。
    遂松下一口气。
    守宫砂尚在。
    “阿姐,我不瞒您,太子生的得英俊非凡,龙章凤姿,我便是痴慕与他,也再正常不过。”
    “你择人便只看一副皮囊吗?数月前同你说的都忘了,太子李禹前无守城之节,后无护妻之情,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如何算的良人?”
    “我不赞同!”阴萧若有些恼怒,只昂着头道,“弃城离去是权益之计,放弃裴氏乃弃小家而全大义。如此隐忍苦痛为外人鄙视、却丝毫不曾辩驳者,我觉得好的很。”
    话音落下,阴庄若原本送到唇边的药盏顿住。
    “而且昨夜里,我们亦不曾做甚。左右便是红袖添香,知己夜话。”
    “太子处理卷宗,让我研墨烹茶……”阴萧若的声音柔和下来,两颊重新燃起红晕,垂眸把玩胸前编发,“初时我与殿下饮了些酒,孤男寡女……但还是殿下撑住了,他道我还小,再来我到底还没有明文手书,他不能让人低瞧了我!”
    话至此处,阴萧若抬首道,“阿姐,太子殿下是端方君子,你不可这般辱他。”
    阴庄若放下药盏,凝神望着胞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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