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露的厢房烛火熄灭,李慕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确定她睡下了,方转身离开。
    夜色苍茫,星月在天,李慕疾马入了白马寺。
    空明披衣来见时,尤见他眉梢沾着露水,气息微喘间,手上琉璃扳指温润光泽流转。
    “殿下!”白发长眉的高僧,心下惊颤,是出了何事,竟让此人带起琉璃戒。
    带上此戒,便是愿意接受“僧武卒”了。
    “僧武卒”乃是由敦煌二百寺庙中的武僧组成,是当年靖廷长公主为抵御西域边陲组建的一支军队。只是队伍未成,公主便先香消玉殒了。
    那是兴德十八年的事了,其幺女将将定亲于齐王殿下,本是喜上加喜,却不想长公主入太极殿谢恩赴宴,突发旧疾,暴毙于宫宴上。消息传到边境,至今僧武卒都不能接受公主离去的事实。
    幸亏长公主生前极看好李慕这个侄子,故而待他出征龟兹一战成名后,便暗里将组建队伍的事宜以及信物琉璃扳指早早交给了他。如此,僧武卒方稍稍安心,一心追随这位来自皇城的齐王殿下。
    只是明面上,无论边境还是朝廷,都以为僧武卒随着公主的薨逝解散了。
    而从十六岁到如今二十又五的年纪,近十年间,李慕终于不负所托,完成了军队的建制。只是六年前,因着那场情伤和苏贵妃的字字诛心之语,他出世之心强烈,只想在军中择一德才兼备之人,继他少帅的位置。
    是故这些年,偶有西域小国滋扰边境,他亦不大出面,只暗里指挥加以震慑。
    僧武卒原是敬重他的,曾多次让他接手统帅一职责,他都拒了。十八首领因此恼怒,直言若他一日不接少帅令,便关闭钱粮、情报等各道,就此一拍两散。
    李慕本就是孤冷又直愣的性子,知晓他们不会解散,便索性由着他们去,如此两厢僵着。李慕仍旧慢慢挑选着继承人,十八首领亦不再供给钱粮人手于李慕私用。
    却不想,在这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李慕竟戴上了这枚象征少帅的琉璃扳指。
    “给本王一百两现银,另外银票、飞钱若干。”他立在正殿中,对着空明,气息森冷又压迫,“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不曾燃尽,掌管钱粮的三位首领便站到了他面前,奉上他要的东西。他接过,眉眼未抬,“通知封珩,开启情报站,全部暗子尽数调往长安。”
    “殿下,怕是不妥。”空明道,“眼下还有十中之三的站点不曾完善,不若还是用阴氏的……”
    “那便让那七成先行。”李慕止了他话语。
    既然戴上了琉璃扳指,接下了僧武卒,便也无需再与阴氏做情报的交易。想到此处,李慕蓦然想起,最后一桩情报他用了满树樱桃作酬。
    不应该的。
    他合了合眼,这么多年了,她还会在意吗?
    “殿下,那让封首领探寻什么内容?”空明问。
    “太子妃裴氏入东宫五年至今的全部。”李慕落下这话,觉得心也随即跌入冰窖。
    明明这些年,他有着另一条线知晓所有关于太子妃的情况。
    为什么如今他还要另择一波人重查?
    这是……连那人都不能再信了吗?
    “天明即行,莫再耽搁。”李慕吐出最后一句话,返身离开。
    只有琉璃戒一点余光还在诸人眼前闪烁。
    殿中诸人面面相觑,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数年来无论如何劝说威胁都无法挽留的人,却因为一百两银子重新入了凡尘,接过俗世的纷乱。
    “漏夜之中,殿下要一百两银子作甚?”其中一首领问道。
    “老衲不知。”空明摇首。
    *
    大悲寺的樱桃,成熟在被培植的第六年里。翠叶中星星点点的鲜红,鲜艳剔透。
    涵儿完成了这日的课业,仰头望着一树樱桃,水汪汪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叔父,这樱桃何时能摘?”他比划道。
    “再过几日,等阳光充沛些。”李慕亦望着那些成熟的果子,揉了揉孩子脑袋,“你还可以给你阿娘摘一些,她素来爱吃樱桃。”
    孩子闻言却皱了眉,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怎么了?”李慕问。
    “穆婕妤也同我说,阿娘最爱樱桃。”涵儿眨着眼睛,“可是阿娘却说她不爱吃,我也从来没见过阿娘吃樱桃。”
    风吹茂叶,空气停滞了一瞬。
    李慕扭头回望对面屋中临窗打璎珞的人,突然就开了口,“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涵儿闻言,原本灿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惶恐,转瞬点了点头。
    李慕提眉微蹙。
    “我不知道。”涵儿比划,“我住在穆婕妤宫里,很少去东宫,见不到爹爹和阿娘。但是宫里人都说爹爹对阿娘很好。”
    “我问阿娘,阿娘自己也说爹爹对她很好……”
    话到此处,涵儿打着比划的手缓缓放下来,一贯笑靥明朗的面上浮上几分两分惧意,却很快藏了不安,似是被人发现,只别过脸继续数鲜红的樱桃。
    李慕看在眼里,也未再问,一颗心却被揪了起来。
    “那、穆婕妤对你好吗?”
    “嗯,非常好!”涵儿正比划着护着,突然往天空指去,“嗯——嗯——”
    是雪鹄划过天际,李慕抬手接住。
    这是他盼望了近五个月的回信,只匆忙拆开阅过。
    “太子对太子妃恩宠有加,其心天地可鉴。”
    一句话,李慕来回看了两遍,然后揉搓了信,握在掌中。
    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这信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确定当年和离之举并没有太错。可他却一点也定不下心来,总觉这信来得毫无意义,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恼意,可是他恼什么?恼怒皇兄对她好吗?
    他喘出口气,难不成是希望皇兄若待她不好……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左右上月开始情报站已启动,暗子在长安,或许会有别的消息。
    他将信铺平再看,须臾合眼揉在了掌心,只忍不住回头再次望向那临窗打璎珞的人。
    这厢不偏不倚,两人目光撞上。
    隔着六月艳阳碎金,裴朝露先低了头,错开他眸光。
    她持着针线,重新打起璎珞,面上是粉饰后的淡然。她对李慕已经无所求,唯一一点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教养涵儿。
    如今,她看着,很放心。
    自那日黑市回来后,已有二十余天,她借身体之故,让涵儿夜间也同他在一起。
    以前,送走孩儿,是为了不让他撞见李禹对自己动粗,怕孩子落下阴影,方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如今,是自己身子实在不济,她想着少和孩子培养些感情,到底他还小,有别人爱他养他,如此也能早些忘了自己。
    “小娘子小心——”对面的虞婆婆见她扎到了手,不禁低呼了声。
    “不碍事的。”裴朝露将指头抵在舌尖吮过。
    “你说你何必这么辛苦,你要是急用银子,戒尘和尚不是给你了吗?”虞婆婆目光扫过案头一个鼓鼓的布包。
    裴朝露亦看了眼,那处是足足百余两现银,甚至还有银票和飞钱。
    裴朝露看着这些银两,倒也不曾推拒。
    譬如前两日十五,她去“裳暖天”套消息,便花了此间十数两银钱。只是除此之外,再不去黑市。她愿意相信李慕暗中随行是在保护她,但她更笃定这样的保护下,若得了二哥的消息,他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故而,投在“裳暖天”中的银两,也无需再费心,如此确实不必劳神做针线。
    可是裴朝露却明白,这璎珞非做不可,将它卖出去的意义远比赚钱大的多。这是除开裳暖天的消息,她唯一的指望了。
    裴朝露揉了揉发胀的眼角,也没说话,只笑了笑垂眸继续做着。
    李慕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见她坐在榻上,明明是平和沉静的样子,许是阳光刺眼,他总觉不甚真实。
    那晚之后,她实在太安静了。
    “有事吗?”不知何时,裴朝露望见了他,遂放下针线,冲他莞尔微笑,“可是沙镇那处有合适的租房了?还是户籍办下来了?”
    本来,她便觉的一见他就心口发堵,有了敦煌古城外那晚之事后,她想搬离此间的心思愈发迫切了。
    她想得明白,与其偷偷摸摸地离开,又有涵儿牵绊着,不如大方同他说了,也好彻底阻了他开口。
    何况,她需要一个身份在沙镇住下去,便需要户籍这名正言顺的人口凭证。她记得李慕说过一次,便在前段时间提了出来。
    如此世道里,她承认自己无法完全的自立自强,但要李慕做的这点事,她想也不算什么。权当是仗着当年父母对他的栽培之恩携恩索报的一点利息。
    她这样想,便也这般同他说了。
    那是半月前的夜晚,他立在樱桃树下,惨白月光渡了一身。
    “办户籍和寻屋子都需要时间,你如今身体也不好,且养好身子再说不迟。眼下夏日暑天,且入秋日头凉爽些,再论此事,可好?”顿了许久,见她无话,他又道,“今岁樱桃能结果,等樱桃熟了再走,成吗?”
    已是月上中天,白月光撒在红樱桃上,裴朝露仰头望着,点了点头。
    从秋日提前到樱桃成熟,她明白这是他的让步。
    她亦怕他为了李禹强行留她,便也退了步。
    她将目光从樱桃树上收回,落在他沉默的面容,“涵儿还需劳你费心教导,你也说了我身体不好,以往我便不曾用心带过他。索性以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来看看他便好。”
    得了她每月都会来的话,李慕应了。
    “怎么不说话?” 裴朝露见他不回自己,遂又问了遍,“半月了,你不会半点讯息没有吧?”
    “户籍办下了。”李慕到底出了声,从袖中抽出送过去。
    裴朝露双眸有一瞬的灿亮,匆忙下了榻,过来接上。她久坐,又急了些,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慢些!”李慕一把将她扶住,只习惯性地垂眸,蹙眉道,“又赤足,夏日地也是寒的。”
    有些话,有些事,是不能听不能碰的。
    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无论时间流逝多久,碰上总是隐隐作痛。
    “快晌午了,老身且先回去了。”虞婆婆打破突然的静默,也不看他们,只理好针线下榻出了门。
    裴朝露低头拂开他,往后推开一步,只将目光凝在户籍上,面上终于有了两分久违的笑意,待看过姓名,不由好奇道,“如何给我冠“季”姓?”
    “眼下裴姓敏感,你又不喜苏姓,便随意择了个。”
    裴朝露闻言不置可否,只笑道,“宅子不拘什么,左右我一人住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舒心的笑意,李慕看着原该欢喜,眼下却觉心头抑郁,只冷声道,“你便这般放心把涵儿留在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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