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便松开了手。
    *
    虞婆婆抱着孩子,有些狐疑地看着两人,也未多言,只送去厢房。
    “老身去给小娘子煮些红糖水,暖暖身子。”
    裴朝露含笑谢过,见李慕正给涵儿脱衣盖被,做得甚是细致,便也无话,只将包袱放好,里头除了原来的白瓷坛和含有五石散的药渣,如今又多出一身衣衫,三贴止痛的药。
    每回月事来,第二第三日总是最难熬的。
    明日便是第二日,裴朝露握着新开的药,心下暗思,总也不能老用那含有五石散的药渣,且试试这药。
    纸包打开,药味弥散开来,裴朝露无奈地笑了笑。
    怪不得那大夫说,这药效果甚好,只是勿要常用。这里原是加了足足的五石散,一时间,裴朝露便觉得也无需试了。
    她合上药包,扶在案头缓了缓。
    再抬首时,目光落在那个白瓷坛上,便伸手慢慢抚摸着。
    李慕安置好涵儿,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
    裴朝露眉宇间温柔专注,嘴角噙了一点笑意,似是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个彩绘娃娃,放在瓷坛边,然后将包袱重新系好,推在里侧。
    “下回再下山,你将此物放在屋内便可,我交代过的,无人会入这间厢房。”李慕离了床榻,倒了盏热茶递给她。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那瓷坛是何物。自头一回见,他便觉得那个白瓷坛突兀得狠。他莫名地被牵引着,想要上去摸一摸。
    裴朝露接了茶,没接话。
    茶水六分烫,很是受用,她饮下后,道了声谢,便合衣上了榻。再明显不过的意思,这是下了逐客令。
    本来李慕见她神色开怀了些,又用了自己送去的茶水,心中勇气更足了些,只想把想了一夜加一路的话同她说了。
    只是眼下,他顿了顿,话头又偏了,只道,“你哪里不适,方才包袱里的药是医何病的?我去给你煎了?”
    “一些止痛的药,暂时不用。”裴朝露靠在榻上,轻轻拍着涵儿背脊,眼皮都未抬。
    李慕想着要说的话,一时也没走,只站在门边看她。
    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初相识的那几年,裴朝露实在见的太多了。
    那时,她还会心疼他,堂堂一个皇子,竟是这般胆小和拘束。
    然而此刻,她却觉得他懦弱而优柔,便索性懒得理会。
    她自顾不暇,何必理会他人心事。
    半柱香的时辰,裴朝露见孩子睡实了,便低头解了外袍,外袍褪下,她继续解开夹袄,剩得一件中衣,方才抬起头同李慕眼神接上。
    她甚至笑了笑,用眼神问他,说不说?走不走?
    于是片刻后,李慕转身走了。
    *
    正月间,仍是昼短夜长,一个多时辰后,日头便已偏西。
    裴朝露醒来时,虞婆婆正好端着红糖水进来,笑道,“才晾出来的,戒尘和尚说六分烫用了最合适,里头的姜片也是他搁的。”
    “小娘子,快喝些。”
    “多谢婆婆,”裴朝露接过碗盏,看着空出的床榻一侧,“涵儿……”
    “娃娃在戒尘和尚处学写字呢。”虞婆婆心领神会,只摊开针线珠玉打起璎珞。
    这里头的彩线和彩珠皆是昨日赚了银两后,裴朝露在“琢玉”铺买的。因她们的璎珞卖的极好,她便想着加些饰品,也好提高价钱。
    这厢一碗微烫的姜糖水入腹,又歇了这么许久,裴朝露攒了些力气,披上外袍与婆婆一同打璎珞。
    暮色落下,她点了盏烛火。
    “小娘子且歇着,老身一人便罢。”虞婆婆见她揉着额角,人亦有些发喘,遂赶紧劝阻道。
    “无妨,这璎珞卖的好,以后我也得用着它。多双手,也能多打些。”裴朝露手法娴熟,边理线,边抬眼望向老人。
    待理线毕,她凑过身去,悄声道,“婆婆莫急,你我还是四六分,您六我四。”
    “你这丫头……”虞婆婆一愣,只看了眼裴朝露因久病而发颤的双手,嗔怒道,“老婆子要那般多银钱作甚,你且看你这两手,稳吗?”
    裴朝露垂眸捻珠穿过彩线,待一结扣打完,方抬头道,“您看,又不耽误什么!”
    虞婆婆剪去一截灯芯,看一眼面前的姑娘,叹一口气。
    偏这人,一抬首,便是温柔笑靥。
    眼中,还带了几分希冀和期盼。
    李慕正巧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端来了泡汤养足的木桶。推开门,便见烛光下,女子持针篦发,安静地坐着女红。
    “和尚快劝劝小娘子,别熬坏了眼睛。”虞婆婆见人来,便起身收起针线,念叨道,“阿弥陀佛,总算这治腿的药来了,小娘子赶紧泡一泡。”
    她做事麻利,言语间已经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只欲要扶上裴朝露,给她泡脚。
    “婆婆!”裴朝露阻下她,“我都能走了,自己能行。哪能再劳您这样。”
    两人推阻半晌,到底还是裴朝露说了算。然即便如此,虞婆婆去而又返,给她将晚膳送了过来。
    “小和尚做好了斋饭,是要等凉了才送来?”老人合门前,仍不忘数落李慕一番。
    “是小僧的不是!”李慕持珠合掌,目送老人离去。
    裴朝露双足泡在药汤中,手中捧着虞婆婆递来的热粥,整个人暖烘烘的。
    一时间,双目弯弯,面上多了几分松快之色。
    “这腿伤,原是那日被冻的,又断药了这么些时日,且需温养的久些,不然会落下疾患!”
    “嗯。”
    “粥,不冷吧?我温在炉子上的,里头有姜,小心咬上,辣的很。”
    “嗯。”
    “涵儿今夜同我睡吧,你身上不安,莫操心他了。”
    “好。”
    “……昨日那方彩绸,我没想要,我只是摸了摸。我摸它是因为……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拉西扯半晌,李慕终于说出这话。
    “嗯。”
    “嗯?”
    裴朝露难得身心舒坦些,只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压根不知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直到此刻才回神,搜索着他的话语。
    她抬头,睁着一双略带迷糊的桃花眼,几息后倒也理清了他的话。
    于是迷糊成了两分莫名其妙。
    她道,“这是你的私事,不需与我说的。”
    李慕张了张口,沉默。
    “便是你还俗了,也没有长嫂管小叔子这般事的。”裴朝露将最后一口粥用完,心平气和道。
    第17章 争吵   如此疾言厉色,当是第一次。……
    是夜,裴朝露来李慕厢房给涵儿盥洗后,又抱着他哼了会童谣,直到见他上下眼皮打架 ,方塞回被子起身离开。
    明明已经睡意朦胧的孩子,却伸出双手搂上她脖颈,在她两腮亲过,才缩回手,心满意足地拢好被褥,安安静静合了眼。
    稚子乖巧,母亲慈爱。
    李慕坐在一侧的案桌上,只一眼便入了尘世,忘记捻珠念经至何处。
    他看得有些失神,神思便也想得多些。
    譬如她与皇兄的婚姻确实恩爱和睦,否则如何能养出这般纯孝至善、清透如水的孩子?
    这般一想,心下又有些遗憾,若是皇兄亦在,他们一家也算团圆。
    孩子总是渴望双亲皆在的。
    李慕有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年少,父母安在,却从未与他三人同桌饮食,同屋闲话。
    唯一的一次,是他成亲后第三朝,带着裴朝露入殿奉茶。
    然彼时,君臣在前,情意在后。
    或许,该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目光凝在俯身亲吻孩童的女子身上,她的侧颜轮廓安静柔和,眼角流泻出无限温柔情意。
    同当年他躲在宫门外,看到阿娘凝视兄长的眼神,半点不差。
    阿娘,是那样疼爱皇兄。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阿娘保证,你皇兄会待她如珍似宝的,待她入宫,便再不会要旁人!”
    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偏爱是这样明显。
    甚至要他让出已成婚一年的妻子。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换上一贯倾城又疏冷的笑。
    一月后,他果然同意了。
    并非为了兄长。
    乃是生母一句话,击溃了他的心防,让他从云端跌落。
    让他觉得,惶惶十九年的人生都是错乱而虚妄的。
    自己根本配不上那座齐王府邸,更配不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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