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叁个月,臣都会在陛下身边,尽其所能教导您,何为为君之道。”
    “既然你是国师,那你为什么不能替朕杀了所有包藏祸心,作奸犯科之人?”子桑翼一口让舌苔发苦的中药下肚,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煎药的红衣青年,很是孩子气地发问。
    这样类似的对话似乎在子桑翼已经遗忘的记忆里也有出现,每次他一些念头和发问出现时,便总有这样的既视感。
    正准备倒进去的黄连停在纸上,唐蕴抬眼看他,正要作答,就听他又道:“罢,朕也不过当做玩笑话在讲,朕既然在这个位置上自然要学这些…只是,先生。你能不能把药罐交给别人来做…别在这里烧,朕还要审阅北部冬雪受灾的情况…”
    子桑翼声音越说越小,眼中涌上困倦。
    唐蕴将所有药材进了小锅,动作行云流水。
    她斜睨一眼窗外的日头,伸手抽走他手里的文件,给他塞了一个温软的枕头,起身给他拿了薄被过来盖上。
    “臣不放心罢了,陛下尽早适应就是了。现在距离柳大人的汇报还早,你可暂时休一会儿。文件先放放,交给臣来看看。”唐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个动作可以说是非常大不敬了,但是对于子桑翼来说却已经习惯,并且很让他喜欢的举动。
    十日前,唐蕴一下放倒了子桑翼。并且反客为主,或者说,客随主便?成了皇帝的先生。子桑翼最初的举动无论是孩子气还是出于微妙心思已经不可考究,更不用说唐蕴她自己是不在意的。她让皇帝昏睡后直接越过他,给皇帝手里的七星影卫下达无数任务。
    四个月,足够平定长乐城关于自焚这事造成的动荡。
    毕竟受害者对于更多人而言,都只是后宅女眷,凶手也不无法对外公布。
    即便如今许多女子都已经入朝为官,但许多人的观念依旧老旧,女性死亡没有涉及淫乱这种事情,那都是天灾人祸实属意外,四个月的时间……哪怕是死了公主,局面都差不多稳下来了。
    唐蕴来了长乐,才发现小皇帝自己是多么的靠不住。
    身体虚弱还总是大动肝火,脾气暴虐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要不是子桑瑜的存在,这死熊孩子八成要毁了子桑吧?习惯自己养母一天到晚给自己喂毒,解毒,几乎毁了自己的身体,憎恶无比,又无法正面去反抗。
    每日朝廷上习惯了胡家作威作福,用着想当然的亲族关系麻痹自己,可又时刻想要摆脱,想要毁灭什么——真是,丑陋至极,可笑至极。就连这自焚之事查到罪魁祸首是太后,却不敢指认不愿指认,还一个劲儿地打杀下人。
    堂堂皇帝!
    你就是用阿元…啊不,先帝给的影卫,谋杀了胡家的几个老人,都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啊!
    子桑元那厮又再搞什么?跟她做书友的时候,明明是个胸有沟壑的皇帝,她那时尚在贪婪的百年之中,却不忘行走世间巩固子桑家的皇权,收到的消息是,虽然子桑元后宫之事上有些淫乱,但是正事上却是仁君,明君的风范,怎么可能会允许胡家狼子野心到如今?还留个这么小的病弱狼崽子继续糟蹋江山。
    子桑家绝大多数人非常信赖国师,那是从骨子里养成的习惯,已经浸淫在血肉之中。所以小皇帝早前那种举动还真的……是在撒娇。
    他们口耳相传,国师唐云是最好的忠臣和兵器,其中许多皇帝不曾见过却非常神往这样一个能让子桑家全心全意信赖的国师。子桑翼也是,但是猜忌也刻进他心脏了,若不是唐蕴的强悍压制了他的戾气,又在他醒来后切切实实地为他解毒,教导他关心他,他也不会这么快就遵从本能的去相信唐蕴。
    而且,服从强者,是人类的天性,他将其视作自己的教导者,对唐蕴非常崇拜。
    子桑翼在她旁边打着盹儿,唐蕴一手翻书一手握着汤勺时不时搅动着药汤,浑然不惧那药汁撒出来。片刻后,惊尘出现在房梁上。
    “柳游倾撤走了盯着烟惜教坊的人手。傅嬷嬷也说等着国师上门领人,绝无二话。”
    唐蕴放下纸提笔在上面勾画了两句,慢条斯理道:“怎么,胡家还是没动静?”
    “风平浪静,一心侍疾。”
    哼,怕是暗中筹谋阴谋诡计呢?
    唐蕴手指敲了敲桌面,叫醒了子桑翼。
    “陛下。”此时她的神色,不同于惊尘和子桑翼见到的那种疏离又风流的样子,嘴角噙着微凉的笑意,有几分师长的模样。她将文件放在子桑翼跟前,道:“既然陛下唤臣一声先生,那臣就问问陛下——若一人为了保全无恶不作的恶人而吃尽苦头,明知有扭转乾坤之物却不愿用,还被恶人迫害数次……这是恶还是善?”
    子桑翼眉头一跳,听懂她言外之意。
    “是……蠢。”
    “那么就停止这么愚蠢的行为才是。”唐蕴撑着下巴,碎发间那双墨蓝色的双眸,在交错的阴影里,有着嘲弄的冷芒:“陛下啊,一个月前,臣初到长乐就已经找到了自焚之事的凶手,将证据和人证先给陛下。虽然陛下念在母子情深,找了替罪羔羊,但是如今这一个月朝中人的装聋作哑,您也看在眼里。可不能再念着了。”
    子桑翼面色阴冷下来,如那下沉的日头一般。
    “先生的意思是,要朕昭告天下,是母后策划了这次事情?这是家丑——”他忽然顿住,抓住了唐蕴摆在桌上的衣袖:“这也是国事。”
    “先生是想让我用这件事彻底打压胡家,彻底废了舅父,也由此开始逐渐肃清朝廷?太后为了削弱朕后宫的力量犯下这样恶事……谁都会知道是胡家在背后授意,而朕先前为母后遮掩也可以当做是‘胡家狼子野心想要挟持幼帝以令诸侯玩权弄政’,所为自焚乃天谴这种谣传也是胡家……”
    “这些都是真相。”子桑翼面无表情地对上国师深邃的眼神:“但,这样一来那女人她就是有罪了吧?朕在朝野内外的声望……”
    唐蕴瞅着小皇帝的眼神,跟看小傻子没啥区别了。
    “你这孩子,”唐蕴忽然笑起来,直接伸手捏他鼻子,温凉的温度让小皇帝感觉新鲜极了,不愿挣脱:“怎么就这么呆头呆脑呢?合着先前臣见到的陛下那样子,都是装的呀?”
    大不敬的举动透着平凡的烟火气儿,一下拉进了距离。
    子桑翼莫名欢喜,由她这么动作。
    “陛下在这场风波里本就是无辜的,臣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们会选这样令人诟病的方式……但从头到尾,陛下都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也是大宸的皇帝呢。陛下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况且,你真的有那么在乎和胡氏女太之间的母子情吗?你保留着这个事情的卷宗,不就是为了握住太后的把柄好在未来某一天,毫不留情地毁了她?
    这句话,唐蕴并没说。
    十四岁的皇帝的确有这些顾虑,但是随着唐蕴细声慢语地引导,他放开了思路。
    惊尘就侍奉在左右,听着国师和皇帝讨论,如何在这场风波里尽可能地削弱胡家和其党羽。
    享受着一个强大国家的所带来的便利,加上教育普及后官方的宣传,历经千年的洗礼后,大部分人都很爱国,忠君。
    而进入朝堂或者与朝廷息息相关的人都是如此,子桑翼在这场阴谋里的确是最无辜的,而且,他是皇帝。
    胡家这几年虽然行事不算飞扬跋扈但也能称道一句霸道,门客党羽众多,但其中不乏反骨牟利之人。而抛开胡氏党羽之外,还有许多零散的家族,官员,部门都是归于皇帝手里,看不惯胡氏的人也很多。
    小皇帝如此无辜却受到这样的牵连,被流言蜚语恶意中伤,被传言一个百官见证登基的皇帝德行有亏?而那些大臣的女儿又何其无辜?下作,阴损,又是妖法,又是害人性命,动摇大臣世家的根基,这便是底线问题。
    所有事查出来后,她暗中推波助澜放出风声,唐蕴倒是好奇,胡家还想怎么洗。
    到最后,子桑翼滔滔不绝,眼神明亮地看着唐蕴,倒是一扫阴郁的模样。
    这样的相处,真的非常熟悉。
    似乎很多年前,他就与面前之人如此相处过。
    “不过朕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偏偏要用自焚这样阴毒,又容易露破绽的法子…”说着说着,子桑翼忽然想起了什么,瞧着唐蕴的目光中带着疑惑。
    总归不可能是为了验证唐云的存在吧?
    唐蕴轻笑着,与他心中所想心照不宣,转而道:“陛下说得很好,就这样一步一步…你会是一个成功的君王。一点就透,非常聪慧…这样非常好。”
    子桑翼记忆里永远是母亲温柔端庄的假面,和面向他和妹妹时恨铁不成钢地鞭策,而那些都已经在皇宫风起云涌的遭遇里变成很遥远的事情了。
    后来的胡氏女没有子嗣,将他们接入宫中,每日破口大骂地咒骂着他,然后在父皇面前假心假意给他一口一口喂下有毒的饭菜。而妹妹每次看着他试图做些什么阴毒计划的时候,眼睛里永远都是恐惧和抗拒。登基之后,还没来得及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自己,就发生了如此诡谲的事情……没人这样期许有欣慰地看着他,说他很好。
    如今,这个人出现了。
    唐蕴早早抽了手去,但是那温凉的体温还留在他鼻子上。
    子桑翼低下头去,脸上却满是疯狂兴奋之色。
    待他平息了心情再抬头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碗色泽暗沉的中药。
    子桑翼:“……”
    不知为何,国师很喜欢靠窗的位置,此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在她身上渡上虚假的暖光,在窗棂花雕的暗影下垂眸捧起书。
    此间场景有些如梦似幻,令惊尘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压根没看见子桑翼不太好的面色。
    “这药……”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会心生畏惧。
    “陛下别想逃。”唐蕴头也不抬,优哉游哉的翻过一页:“这两年,每天都要饮用。不过臣考虑到陛下的龙体和安危,无论是煎药还是药材收集,都会由七星负责。唔啊…而且这个不能逃,每天都必须喝。”
    子桑翼:“……”
    “我给影卫和安福打过招呼了,坚持喝叁个月就差不多有成效了,然后会安排陛下适当习武强健体魄。”
    子桑翼:“……”
    子桑翼脸贴在桌上,似乎很是抗拒。
    见到皇帝吃瘪是唐蕴目前为数不多的乐趣。不过……
    “对了,教坊那边。”唐蕴看着面色不虞的惊尘,忽而道:“既然傅妈妈如此说,盛情难却,过些日子本官就八抬大轿去接人好了。”
    “先生很喜欢去那些地方……还好男风?”子桑翼喝下中药后龇牙咧嘴地发问。
    惊尘诧异地看了子桑翼一眼,似乎是没料到自家主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
    “陛下涉猎甚广,不错。”唐蕴道:“臣的确喜欢风花雪月之事,这其中滋味,陛下长大的就晓得了。”
    小皇帝盯着她,一字一句放的很慢,道:“先生会教朕这些吗?”
    “……自有宫人会教。”
    “若朕执意要先生教呢?”
    “……”毛都没长齐说个什么。
    啧,该说不愧是你们子桑翼家的孩子吗,对这方面兴趣这么浓,叁百年都没见断绝过,如今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崽都露出端倪来了?
    子桑翼见此也不再不依不饶。他只是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暗黑无光,压抑的血腥和因为唐蕴的教诲而收敛的残暴,怒意,占有欲,嫉妒在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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