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窑的选址颇有些讲究。
    南方多雨,将窑坊建在山脚便会饱受泥沙石流的侵扰,但若是建得过高,产出的瓷器又不易运下山来。
    沈家这处瓷窑坐落在会嵇山阴面的一处平台上,背风遮阳,是一块天然的宝地。下山的路几经修葺,黄土上铺垫了质地均匀的碎石,纵然有些婉转,却绝对算不得崎岖。
    沈元仁双手拉着缰绳,眉头锁起,似是若有所思,胯下的那匹高头骏马四蹄高抬轻落,像极了后世的盛装舞步。
    沈府的人虽然竭力拦下了那匹惊马,吴瑜却仍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
    儿子这会应该就在山上,吴瑜的坐骑被打的眼角开裂,眼眶肿起,这才受惊,狂奔下来,这事与沈韩断然脱不开干系。
    小太岁一般的吴家二少何时吃过这钟亏。搁在往常,污言秽语地发泄一番,乃至于当场大打出手,沈元仁都不会觉得意外。但吴瑜偏偏没有这么做。他恭谨地再三谢过自己的相助之恩,随后赶来的吴家那些随从似是想要发飙,却也被他严词喝止。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这当中的玄机,沈元仁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那吴瑜刚刚从马上跌下来,摔糊涂了?
    ……
    吴瑜当然没有摔糊涂,恰恰相反,此刻他的脑中无比清明!
    他,以及他身后的吴家,之所以能在绍兴横行无忌,无非是仗着临安朝中的靠山。那是一股足以碾压沈家的势力,连铁面无私的绍兴知府汪刚都不得不卖他们家几分薄面。
    然而,这股势力却不是真的无敌于天下,这世上至少有一种人他们惹不起,那就是道门中人!
    道门,并非是那些世俗中修庵建观的道士,那是一群真正的修真高人,据说各个都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本事,千里之外取人项上首级都是家常便饭。
    这种高人,吴瑜平生以来只见过半个——白先生!
    白先生本名白若虚,据兄长吴占之言,此人由于受到先天资质所限,始终无法真正入道,因而只能算半个道门之人。但除此之外,白若虚却还有着另外一重身份,他异父异母的兄长乃是一位真正的修真高人,而且在道门中的地位可说是举足轻重。
    单凭这一层关系,白若虚混迹于凡俗、朝野,乃至绿林,俱是无人敢惹,就连当朝一品的史弥远都要对其礼敬有加。
    刚才那会儿,吴瑜乍闻此人折在了沈韩手中,心中过于惊诧,一味想着此事的后果,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当他亲眼见到沈韩那鬼魅一般的身法,又被其一拳击伤坐骑,吴瑜终于彻底清醒了——
    那沈从云十有八九便是道门中人!
    若事实果真如此,且不论沈从云在道门中的地位如何,都已不是他个吴家可以招惹的。换言之,人家若是一怒之下取了吴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性命,那史弥远、赵汝述也只会对其扫榻相迎,着意交好,绝不会站出来给他们主持公道。
    想通了这些,吴瑜纵使心中百般怨恨,又怎敢对沈元仁有半分的不敬。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把这件事知会兄长,看能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此时,同样赶到此处的吕公子早已慌了手脚。他出的主意非但徒劳无功,反而害得吴瑜落马受伤,丢尽了面子,以对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何能绕过他。
    吕公子见吴瑜被人搀扶着爬上了另外一匹马,招呼手下人返程。还当吴瑜是要回去召集人手报复,忙上前几步来到吴瑜马前,义愤填膺地嚷道:
    “吴少,这事决计不能这样算了,我吕家的茶楼布坊中有不少精壮伙计,小弟这就回去将他们全都聚拢起来,全听吴少派遣。咱们一定要砸了他沈家的瓷窑,再去沈府好好和他们清算一番!”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吴瑜原本又惊又怕,几乎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此刻闻听此言,满腔的怒火才瞬间升腾了起来。
    啪!
    吴瑜狠狠甩起手中的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吕公子脸上。
    “清算?”吴瑜冷冷地撇了他一眼,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两个字。
    “是该好好算算了。前番是你招惹了沈家那二人,令我吴家好端端丢了一座官窑。今回又是你出的好计,害我落得这般田地,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了吧?”
    “你吕家的茶楼我没兴趣,倒是有几处布坊地段还不错,滚回去收拾收拾,将地契和存货的清单一并送到我府上,就勉强算是弥补我吴家的损失吧!”
    言罢,吴瑜与同行的随从纷纷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呆若木鸡的吕公子一人,惶惶不知所措。
    ……
    在与吴瑜相对的另外一个方向,一匹快马也正向着绍兴城飞奔而来。
    马上的却是吴家大少吴占,此时的他风尘仆仆,心急如焚,再不复从前那般潇洒从容。他从赵汝述口中得知到沈韩的身份之后,几乎一刻也未敢耽搁,打马出了京城,向着绍兴赶来。
    前日里,吴占初遇杜弋、王续的时候,便已意识到他们是玄门道教之中的人物。那时他还只当是沈家请来的供奉,又见二人年纪尚轻,想来在道门中也是资历不深,自己这边则已经有了白先生这层关系,吴占其实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但当他知道那两个人,包括沈韩在内,都是长春真人的弟子时,吴占吓得险些魂魄出窍。
    自己竟然指使白若虚去对付丘处机的徒弟,简直是嫌命太长了。
    如果白先生依他所言,废掉了沈韩的双腿,那人家同来的这十个师兄弟岂会同他善罢甘休。
    白若虚的兄长的确在道门中地位尊崇,但归根究底也未必就能压过长春真人丘处机。更何况在那种情形之下,人家肯不肯为自己出头都还在两可之间。
    再如果,若那沈韩的艺业尤在白先生之上,返回头来伤了白先生,那白若虚的兄长定会追究到自己的头上。届时,这挑起道门内斗,导致人家兄弟致伤的罪责,又岂是他区区吴占所能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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