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关见她一副被打扰了兴致了样子,便按下不说,挥了挥手:“你看你的罢。”
    她倒不安心起来,横竖已经被他搅乱了看书的节奏,索性过来给他添茶水,道:“还是您说吧。”
    “没什么。”王阳关接过新续的茶水,缓缓啜了一口,随意道,“宫里的消息,姮嫔晋了妃位。”
    暮雪听了亦替姐姐高兴,微笑道:“奴才就知道,娘娘蕙质兰心,必然会得提拔。而且晋到妃位,家人便能入宫相见,不必久尝相思之苦。”
    王阳关道:“是啊,沈太医只有这一个女儿。”
    这话扎到暮雪心上,她微微垂头:“是啊,督公和沈太医是朋友,还应多多照拂娘娘才是。”
    话一落,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在吩咐督公,实属逾越,但望他眼中并无愠色,似乎没有听见,才稍安下心来。
    他坐在椅子上,向后靠了靠,指着桌上的茶具:“新出的西湖龙井,你也品品。”
    刚才看看得入迷了,被他一说才觉得口渴。
    这茶韵万分熟悉,从前与沈钟一道去山中采的茶,就是这样的味道,虽然不够醇厚,却淡雅鲜嫩,细品之下,能感到一种未经尘俗的蓬勃生命力。
    “怎么样?”
    “好得很,谢督公赏茶。”她道,“奴才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
    “你就像这茶一样。”他突然道。
    “我?”暮雪苦笑,“奴才久居世上,早已沾了油腻俗气,如何能同这清新如雨后的茶一样。”
    那一刻,他想告诉她,她在他眼里,比这茶还要清澈,还要动人。
    但他只是晃了晃手中的茶水,在唇齿之间回味着它的绵长的香气,对她道:“后日我乘船去钱塘巡查水利,你也一道去吧。”
    初夏,仿若一切皆是纯纯的碧色,碧天,碧水,碧山,人亦带着清爽的浅碧之色。船只轻轻晃过江心,远处岸上隐隐传来踏歌之声。
    暮雪坐久了,睡意昏昏,许是这日的风过于和缓,让人清醒不了,无意中偏头一倚,竟靠着在王阳关肩头睡着了。
    王阳关也任由她偏头靠着,宛如巍巍泰山,动也不动。三宝见了,知趣地退到了船舱外面。
    阳光下,些许微风拂过,漾起的水面如同布满细碎的洒金。蔚蓝的未名湖一望无际,惟见两岸青山上佳木葱茏,生机盎然,与澄净的天空一同倒映在湖水里,分不清是真是幻。
    船舱侧面的帘子掀着,船内人足以将这番美景尽收眼底。王阳关远远望着水天交接之处,出了会神。此情此景,佳人在侧,谁还能忆得起煌煌京城的虚华名利。
    原来她睡着的时候是这样的。细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美丽的眼睛,安宁恬静,没有一点儿忧虑。她是盛开的绚丽花朵,应该永远属于单纯美好的春天,不应该被宫墙锁死,不应该卷进权力倾轧。
    美人轻轻靠在肩头,王阳关不忍心稍动一下,怕搅醒她难得的安稳好眠。谁知这时一群水鸟掠过水面,又立马四散而去,翅膀扑棱,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暮雪随之惊醒。
    揉着惺忪的睡眼,朦胧地感觉这里并非自己的卧房,再定睛一看,足足吓了一大跳,立马坐直了身子。
    “王阳关?”她脱口而出,连忙就捂住嘴巴。完了,竟然当面叫人家名讳!
    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刚才好像……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你睡醒了?”王阳关貌似随意说了一句。
    听不出有没有问罪的意思,不过就算生气,既然刚才没有弄醒她,应该不至于把她从推到湖里去吧?
    透着船窗看了眼美不胜收的湖景,再低头瞧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神色舒缓些,歪着头盯着他。
    “这么瞧我做什么?”王阳关仍然盘膝坐着,沉着脸问。
    暮雪此时心情颇好,托腮开玩笑道:“世间传闻多不可信。我还以为叫了督公名字,真会割我舌头呢。”
    王阳关无语,解释道:“你能说会道,割了舌头岂不可惜。本座若不散播这样的名声,如何使人畏惧信服。”
    她明白了,他替天子行令,必得立威,其实并不真如传言那般暴戾。
    船只驶过荷花深处,粉色的莲蓬上滴着露水,大朵大朵的莲瓣开得正是艳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暮雪伸手折了一朵放在手里,笑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都快忘了江南还有如此美景。”
    “你从前来过江南?”
    “我……”暮雪忙圆话,“没有,书上看的。”
    王阳关没说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只她上次吵嚷着想要的发簪,别在了她的发上。
    湖面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平整。暮雪一垂首,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古董店橱窗里的叠层累丝嵌杂宝玉簪,衬着她如同霜雪的洁白肌肤,少女宜喜宜嗔的面容,与瓣瓣风流的粉色莲花共同交映,活脱脱的一幅芙蓉美人画景。
    吹面不寒杨柳风。岂止是不寒,简直温柔和煦使人沉醉。置身其中,不觉心性也变得柔和起来。王阳关心旌摇曳,忍不住夸赞一句:“这簪子果然衬你。”
    督公极少夸人,暮雪几乎不曾从他口中听过一句自己的好话,愣怔半响,才道:“谢谢督公,我会把簪子的钱还您的。”
    她已经没有初见漂亮簪子时的那份狂喜了,现在再看,不过就是个物什,后悔当日怎么会那般着迷,竟然还央求着督公借银子给她买。
    而且最魔幻的是,督公竟然真的买了,这下子,她可不就债台高筑了吗?
    督公为什么无缘无故赊给她这个簪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暮雪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阴谋论。
    “那个,督公……”她试探道,“我现在一时还措不够银子,等回京城立马还您,成吗?”
    王阳关瞥了她一眼,见她问得满脸认真,想要故意逗弄她,摇了摇头。
    暮雪急忙将簪子拔下,双手奉还,道:“那我不要了,还给督公吧。”
    她现在没有心情摆弄这些精致玩意儿,何必再为了这个被他缠住。王阳关不收,暮雪坚持非要还他,倒把他惹得有些恼了。
    “你自己挑中的,哪有反悔的道理?”
    暮雪仍然把簪子往他手里推,摇头道:“我现在不想要它了还不成吗,您叫人退回去吧。”
    “不退。”
    干脆利索的两个字,督公面不改色。他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不曾想此时正好颠簸,船身剧烈摇晃,那簪子在推就之间,竟然飞了出去,掉进湖水,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暮雪一愣,眼睁睁看着那金晃晃的物什,眨眼功夫就沉进了湖底,一百两银子啊,只给她听了声儿响。
    不敢去看督公的脸色,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赔罪:“都是奴才的错儿。”
    王阳关似乎面有愠色,突然抬起手来,好像要动粗的架势。暮雪以为督公是被惹恼了,要打自己,想着索性让他出气算了,也没有躲避。
    过了片刻,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王阳关没有责骂她,更没有动手,只是挑了帘出去,坐到船头。
    碎青花的素帘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不禁想,他应该是生气了吧。不管怎么说,自己逛街时一句兴头上的话,人家好歹记得,还亲手送了来。不慎把它丢进湖里,终究是她推搡所致。
    三宝正打盹儿,不妨督公突然来了身边,吓得磕巴:“您……您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仔细吹着您贵体,还是进去舱里——”
    说到这儿不禁望了望帘子里面,赔笑道:“暮雪姑娘也比奴才会伺候您呐。”
    王阳关面无波澜,说的话却让三宝惊掉下巴。
    “人家不待见我,不在里面碍眼了。”
    不管怎么听,这话都带着浓浓的酸味。三宝更加磕巴起来:“您……这……您……”
    督公一个眼神飘过去:“闭嘴。”
    三宝立马噤声,不敢再说一句。暮雪坐在船舱帘内,似有若无地听见他们在说话,未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是督公的不悦已经是显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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