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关喝过茶,将茶碗搁在了桌上,朝她抬了抬手:“你过去拜见皇后娘娘,便可上任了。退下吧。”
    她如蒙大赦地应了个是,不经意抬首间与他目光交汇,就垂下眉眼,躬身退了出去。
    她走了一会儿,王阳光才将目光从门帘处收回,站起身踱了两步。
    暖阁的金砖光泽明亮,隐隐约约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晃了晃又回到座上。王阳关问皇帝:“我记得您同我说过,暮雪姑娘长得像甄妃娘娘。”
    “是啊,朕差点就将她当成甄妃了。”皇帝叹道。
    王阳关又问:“那为何没有将她纳进后宫?”
    皇帝见他神色十分严肃,愣了愣,低咳一声:“你在审问朕?”
    王阳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同皇帝说话的语气有些不恭了,连忙回过神,抱歉道:“臣不敢。臣只是对她有些好奇,还请圣上赐教。”
    皇帝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奇怪他为何这般严肃。思忖片刻,便道:“她终究不是甄妃,性子不够柔顺,也不愿做朕妃嫔。你明白朕的,强人所难不是朕的性子。”
    王阳关不知为何舒了口气,转而微笑道:“原来如此。”
    “朕越来越摸不透督公的心思了。”皇帝俯身去嗅了嗅迎春花的淡香,侧过身来开玩笑道,“你不是讨厌她吗?怎么,现在看上人家了?”
    督公支颐,一副无奈的表情,陷入浅思片刻,方启唇道:“我记得甄妃是先帝为您选的妃子,是不是?”
    他的话将皇帝瞬间带入了久远的回忆。
    “是啊,那年选秀,父皇一眼就相中了她,当时大家都以为父皇要纳她为妃,没想到父皇竟将她赐给了朕。”
    王阳关眼睛未眨,认真道:“那圣上可知道,为何先帝看上甄妃,却将她赐给您呢?”
    提及此处,皇帝不禁神色复杂,垂下眼睑。
    好半天才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父皇怕是对那青楼女子用情过深了。”
    宫中人尽皆知,当年先帝恋上一个青楼女子,却碍于礼法没能娶进门来,那女子甚至被太后毒害至死。而先帝之所以一眼看中甄妃,正是因为她与青楼女子在容颜上有几分相像。
    情至深处,怎么会另娶一个替代品放在身边,聊以安慰?先帝纵然看中她,到底是怕勾起伤心往事,不肯将她留在身边,这才转手赐给了儿子。
    听皇帝说完这段,王阳关脊背顿感几分寒意,心中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皇帝此时已从记忆当中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父皇人都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要是让太后知道咱们议论这些,又该不高兴了。”
    太后非皇帝生母,而是皇帝嫡母。因为是名分上的母子,没有血缘相连,到底不能交心,太后暗地里堤防算计着皇帝,皇帝也在她面前如履薄冰,害怕落下一个不孝的罪名。
    故而皇帝虽然同情那位青楼女子,但从来不曾在太后面前提过。他话锋一转,立马就聊到政事上去了。
    王阳关从皇帝那里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沈钟已经候了他好几个时辰,听见他回来,连忙出去迎接。
    “下官见过督公。”
    沈钟正欲打千,就被王阳关拦住。
    “嗳,沈钟兄,私下见面,你这是作何?”
    沈钟顺势直起身,微笑道谢。王阳关请他进大厅中坐下,亲自为他斟茶。
    “今日圣上留我叙话,回晚了,有劳沈钟兄久等。”
    督公难得对下属这么气,能得如此殊荣的也就只有沈钟了。一是因为沈钟是督公请自去江南请来的名医,医术高明,开的方子对圣上病情颇有禆益,二则是因为沈钟为人正派,在官场上淡泊不争,王阳关十分赏识。
    沈钟拈须笑道:“督公言重了,您日理万机,下官不过小候片刻,有何紧要。”
    王阳关笑了笑,想到沈钟等了自己多时,必定还没用饭,忙命人摆上一桌酒宴相赠。他自己是与皇帝一道用过了膳的,此时便只饮酒,不吃席。
    夜色深深,好友对酌本是快事,但是督公带着心事,犹豫着要如何开口。沈钟同他交待圣上病情用药等事,他皆点头示意。
    “能请来沈钟兄替圣上诊病,也算是我的造化。”
    沈钟连忙谦虚道:“下官不敢。能为圣上和督公效劳,是下官的造化才是。”
    王阳关手中托着琥珀酒盏,望着烛光,突然发问道:“我与沈钟兄相识虽有些日子,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府上拜会。不知府上夫人小姐,来了京中后可还适应?”
    沈钟不明白督公为何会提及自己家眷,愣了片刻才道:“贱荆和小女怎敢有劳督公过问。”
    “我拿沈钟兄当朋友,朋友之间,不论这些俗礼。”王阳关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沈钟的表情。
    烛光明亮平稳地照在沈钟脸上,将他的白发和皱纹映照得清清楚楚。他眉宇中闪过忧伤和担心,也被督公尽收眼底。
    王阳关将手中的杯盏握得更紧几分,状若无事。
    沈钟斟酌着字句,缓缓地开口:“下官进京为官,小女也蒙恩进了选秀,入宫侍奉虽是福分,但贱荆到底是妇道人家,在家颇为感伤。”
    “尊夫人的心情可以理解。骨肉之亲,不是说舍就能舍下的。”王阳关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我记得我去江南拜访你时,你家只有一个女儿?”
    沈钟的手明显颤了下,答曰:“是。”
    王阳关用手指轻叩桌面,盯着他的眼睛,颇有威逼之势。沈钟是个老实人,顿感大事不妙,心向下一沉。
    “沈兄可记得,上次在太医院那个抓药的宫女?”
    “记……记得。”
    “沈兄其实认得她,对不对?”王阳关语气平淡,力道却不小,吓得沈钟站起了身。
    沈家夫妇对暮雪有多年养育之情,如今虽然见不着面,却是挂念得紧。宫闱深处,不易相见,就连传信都也不敢。养父很想知道她的现况,又怕暴露她的秘密,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王阳关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此事八九不离十了,手中的空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声调陡然变得威严起来:“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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