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恩本以为这事已经混过去了,怎么也没想到外婆会一通电话打给陈奶奶,把事情一五一十追问了个清楚。她知道陈奶奶一定只说了好的部分,所以被问到挡刀一事时,她是想狡辩挣扎一下的。
    可是外婆,并没有再轻信。
    好,你没有,那你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这句话,是老人家含着泪从哽塞里挤出来的。
    姜学尔年近八十,年轻时候也是县城医院的医生。离婚以后,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女儿姜涵,也就是姜亦恩的母亲,是她一生的骄傲,也是她一生的痛。所以对于姜亦恩这个孙女,她视若珍宝。
    揭开孙女衣服,亲眼确认肩胛骨中样那一刀伤疤的那一刻,心里只有钻心的痛,一瞬间泪如雨下。
    你妈妈那个不孝女,已经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啊!
    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安心去见你母亲
    姜学尔痛心疾首。
    姜亦恩知道外婆爱她,也正因为爱她,才怕她在外头被说成是没有家教的孩子,才会对她严加管教。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不敢说出实情,外婆误以为是她淘气跟别人打架,没少拿竹条抽打她的手心和小腿。
    今天,外婆再次拿起那根竹条,她只能主动卷起裤腿,央求着:
    外婆,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打手
    打了手,会被安姐姐看出来的。
    姜学尔闭眼深叹,狠下心,一鞭一鞭,重重落下,看那白皙细腻的皮肤印出道道血痕,抽打在她身,也疼在自己心。
    姜亦恩始终固执的咬着牙,红着眼,却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外婆说的道理她都懂,她知道她不应该这样不爱惜自己。从前,她也不相信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甘愿为之拼命,她也知道这样做很傻,不值得提倡更不值得赞颂。
    可是,她没办法啊
    那天,她听见安寻说:因为我无所不能啊!,那双冰冷又温柔的眼底,分明是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和无奈。
    那个单薄柔弱的小女孩,因为聪明,因为天赋异禀,因为永远可以做好自己的事,从来没有人担心,从来没有人心疼,所以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那句无所不能。
    可姜亦恩明明就看出来了她的逞强,她的脆弱,她的温柔,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让她继续一个人,继续首当其冲。
    最后一鞭落下,她也疼得失力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眼里含着泪光,如鲠在喉,嘴角是无奈又凄惨的苦笑。
    外婆,我爱她啊
    外婆,您不知道,安姐姐她值得的。
    她想,她不后悔。
    至于后来,外婆到底是被她的坚持感动,还是被她的顽固打败,掉落的竹条,意味的是认同,还是放弃,都不重要了。
    她只听到一句:
    我也算是替你母亲提醒过你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去走吧。
    姜亦恩走后,姜学尔独坐良久,心中难以平复,唯留下深深叹息。孙女固执的样子,真的太像当年的女儿了。
    而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逼自己的女儿放弃了固执。
    当年为了面子,姜学尔强势地逼着姜涵形婚,还不依不饶地逼她通过试管,和形婚丈夫生下了一个女儿。姜涵最终被恋人放弃,也自认活该,几度濒临崩溃,直到看到女儿软萌可爱的梨涡浅笑,冰冷的心才回升了丝丝暖意。
    亦恩亦恩,亦是恩赐。
    她认命了,她放弃了固执,和那个同样放弃了固执的男人,假意却也真心的给这个小朋友营造了一个世俗眼光中健全的家庭。
    他们达成了共识,既然如此,宁愿大人崩溃,也不要孩子崩溃。
    姜涵到一生终了也不怪自己的母亲,她知道那不是母亲一个人的错,而是一个时代的错。九泉之下,扣天谢地,自己的女儿,再不用被世俗束缚,再不用终其一生,不得所爱。
    至于姜学尔,她也用尽了一生的悲痛去理解女儿那句love is love,今天打了姜亦恩,不是因为恐惧同性恋,而是恐惧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也会离她而去。
    最后收手,是因为她知道,不论如何,都不能再阻止孙女爱她所爱了。
    如果当年,她知道女儿的生命会定格在三十八岁,又怎忍心折磨尽她的青春年华,只为换得一个虚无的老年安稳。
    涵涵啊,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对不起你
    你能原谅妈妈吗?
    抱着女儿的遗照,那句埋藏了几十年的亏欠,终于也在了泣不成声中,悲凉哀诉。
    音乐会,已经到了中场休息。
    风口上的人儿,从翘首期盼到萧条苦守,已经吹得几近凋零,一遍遍拨打着同一个号码,那头传来的却从来只是同样一句冰冷: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苏问见音乐会半场都结束了安寻也没有进来,觉得不对劲,和李敏两人一出来,看见安寻仍然站在原处,讶异不止。
    什么情况啊,姜亦恩还没来吗?
    安寻望着远处江岸,看着车去人往,神色凄凄。一颗心,已经从来时的滚烫,被耗到荒凉,再精美的妆面,也遮掩不住憔悴。
    不是责怪,是怆惶。
    这黯然等待的两个半小时里,她想到了千万个理由,只有那一条,她始终不敢触碰。至此,也不得不触碰了。
    苏问,你能帮我报个警吗?
    她没有回头,依然望着那条女孩随时会经过的公路,声线冷厉而低沉,干涩的眼底,是固执和坚持。
    她没有失去理智,又或者说,她在努力压制着恐惧,拼命让自己不失去理智。
    李敏皱了皱眉,宽慰道:安安,你先别担心,姜亦恩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是路上堵车耽误了
    我联系不上她,你们能帮我报警吗?
    安寻重复一次,终于听出了几分无助和哀求。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小题大做,她也恳求着一定是小题大做。
    那你
    苏问看着那萧条到有些可怕的神色,就如同看见安寻正站在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细线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我就在这里等她。
    她相信姜亦恩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她相信那个小丫头,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李敏看了眼时间,建议道:这样吧,来音乐厅肯定是要经过那条环城高速的,我和问问沿路去找,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动,有什么消息立马通个信儿,实在不行,我们再报警,好吗?
    安寻没有多言,只微微动了动唇齿,低哑回应:谢谢。
    苏、李二人对了对眼色,很快开车上了路,不料刚上高速,就听见车里新闻播报:
    环城高速发生车祸追尾,伤亡人数暂不明确。
    双双神色一沉,加快油门往事发地点赶去。
    敏敏,停车!苏问伸手往斜前方的事发地指了指:你看那是不是姜亦恩的衣服?
    李敏立刻把车靠边停到应急车道,探头望去,只见警戒线围起来的血珀中,趟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身上盖的,确实是她见过的那件羽绒服。眉头紧锁,吞咽一口,凝重地点了点头。
    苏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上去,李敏赶紧跟上跟警察解释着她们是医生,这才得以进到警戒线以内。地上躺着的女孩昏迷不醒,满脸是血看不清脸,瘦瘦小小,看轮廓打扮,确实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确实也,像极了姜亦恩。
    苏问几乎一眼就确定了那就是姜亦恩,她心想,除了姜亦恩,谁还会有那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谁还会瘦小到好像一只手就能捏死。
    于是,抱着血珀中生死不明的女孩,泪声俱下:
    你这个死丫头!你让安寻她怎么办啊
    身后,刚送了几个伤员上救护车的身影,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心头条件反射似的颤动了一下,循着声音悠悠走近,见状,满脸大写的匪夷所思。
    大哥,你在干嘛呀?
    作者有话要说:  姜亦恩:我大哥指定是有点毛病。
    安寻:恶意哭丧,检讨三千字。
    文中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引用移动、联通等人工通话提醒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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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苏问回头的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人还是鬼, 吓得惊叫一声,给怀里昏迷的不知名伤员吓醒了。李敏无奈白了她一眼,接手了急救工作。
    你吓死我了你!苏问起身就给姜亦恩屁股上踹了一脚:怎么电话也打不通啊?我还以为你完犊子了呢!
    我手机没电了嘛姜亦恩委屈巴巴揉了揉被踹的地方, 疑惑道:大哥, 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还不是找你啊!你家安姐姐等你等得都要被风干了,苏问抹了把汗随手往姜亦恩袖口一蹭, 拿手机给安寻发了个消息报平安,不耐烦道:行了别问那么多了,这里交给我们, 你赶紧去找安寻, 再不去一会儿她报警了。
    姜亦恩心里咯噔一下, 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外套, 也来不及顾行李箱和甜甜, 全全托付给了苏问和李敏。离音乐厅还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去路堵得水泄不通,要再搭车是不可能的了, 姜亦恩索性用跑的,直径奔赴向苦等她一晚的人儿。
    安寻收到了苏问的消息, 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紧绷的绳松懈后,眼前眩晕了一阵,禁不住往后踉跄一步,扶在大理石看台上的手后知后觉地微颤着。
    不怪她太脆弱,是这样的伤痛, 她真的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那会要了她的命。
    对面的大钟楼, 指针正一步步靠近零点,姜亦恩迟到了快四个小时,安寻也在冷风里冻了快四个小时, 手脚冰冷到发疼,又疼到麻木。
    明明车就停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她却还是固执停留在外,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母亲留给她的属于艺术家的矫情不是极度欢喜,就要极度悲壮。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鞋底踏着地面的轻灵,一声比一声清晰,是急促,却在脑海里放慢了,就像电影里久别重逢的桥段,总是会用上的慢镜头一样。
    不用回身也知道,她的女孩,正在飞奔向她。
    姜亦恩看见那清冷孤独的背影,一眼认出来是安寻,不等她回头,就从后背把她拥入怀里。
    侧脸贴合着她散落的长发,才发现那发丝都因为冰冷而变得有些湿润,自责得万千话语哽塞在心口,喉咙里瑟瑟疼痛,似乎也已经痛得超越小腿上血痕的灼烧。
    安寻觉得这个体感不太对劲,转过身,小丫头果然只穿了轻薄的打底衫,神色乱了一瞬,赶紧脱了自己的大衣给她穿上,急声责备:也不看看是什么温度,穿成这样像话吗?
    安姐姐,不用!
    姜亦恩来不及推辞,就已经被套得严严实实,还挣扎着想脱下,未曾想安寻在这之前就主动钻进了大衣里,紧紧搂住了她。
    抱着我。
    像是要用身体温她,又像是在宽慰她这样两个人都不会冷。
    姜亦恩呼吸静止了一瞬,不再拒绝,用她的大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怔愣着摸上了她轻薄的后背。心跳,好近,藏在大衣里头,大概只有她们彼此能听见。
    冷硬的西装外套和那轻薄的肩膀中间留着好大的空隙,像极了一贯逞强的她。姜亦恩心里酸酸涩涩,只能再紧了紧臂弯,稳稳实实地抱住了柔弱的人儿,不留一丝空隙。
    安姐姐,对不起
    她好内疚。
    安寻冰冷的身子和那颗怆惶的心,终于安稳落入了女孩的怀抱里,耳边是奔跑过后还没有平复完全的呼吸,女孩唇齿间呵出的薄雾,氤氲在她冰冷的脸庞,也润湿了她干涩的眼睛。
    在风中冻成的冷厉,在得知姜亦恩安全后就被颤抖成了碎片。逞强了那么久的固执沉静,也终于在真真实实感受到女孩温度的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决堤成说不尽的委屈。
    姜亦恩,你好慢
    哽咽着低声怪她,声落,泪也落。
    我找不到你,我一直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我以为,我以为你也要我把丢下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撑不下去了
    姜亦感受到安寻紧紧攥着自己后背的衣服,感受到她的颤抖和无助,心痛到窒息。她从来没见过安寻这么害怕,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崩溃,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只有一遍遍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
    音乐会散席,人群云涌到广场周边,纷纷望着江景,等待江风里那座大钟楼的钟声敲响。景点总喜欢搞一些噱头,所以这个大钟楼也不乏有相似的传言。
    相爱的人听见跨年钟声,就能钟爱一生。
    成双成对的爱人情侣簇拥在这里,在万众瞩目的期待下,指针,终于到达新年。
    咚
    咚
    钟声回荡在耳畔,是心动,魂游。
    姜亦恩和安寻没有听说过那个传言,没有刻意守着这个钟声,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起跨了第一个年。
    安寻无意管周边的恋人们吻得多热烈,沉浸在她们两个人的故事里,漾着那双委屈的泪眼,望了姜亦恩许久,接上了之前的对话。
    只是对不起吗?
    我姜亦恩不知所措,如鲠在喉。
    不守规矩的小孩总把能让冰美人轻易破防,坏姐姐也总能把乖小孩骗得七荤八素。那乖小孩遇到冰美人呢?就只能互相等待,互相守望吗?
    安寻付之一叹,姜亦恩明明有一身的本事让她沦陷,明明稍稍耍一点坏她就无力抵抗,每每就差一步,却又总是墨守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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