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贤苦涩一笑:我们这个年纪,谈不上什么爱不爱了,就是想找个伴儿过日子。不过,小杨确实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开朗热情,活泼大方和你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安寻怔住片刻。
    什么叫和妈妈完全不一样?妈妈嫁给你以前没有开朗热情过吗?!是谁私自终止了她在乐团的合同,每天逼着她相夫教子,是谁她让她得了抑郁症?!现在反倒怪她不开朗吗?!
    言语间,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桌子餐盘一阵响动,惹得周围人侧目。
    姜亦恩第一次看见安寻如此失态,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关于这对父女之间的矛盾,她似乎也听懂了一些。
    安姐姐拉了拉她的手,这种时候,好像帮谁都是错:你别又气得胃疼了
    安寻尽力平息着怒火,坐下后侧脸深叹了一口,意识到自己的过激,还是轻声道了句 :对不起。
    席贤一声叹息,这些年,从坚持到放弃到转移的过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本也不奢求女儿能够理解,才预隐瞒。
    无奈道:小寻,这几年,一直是你杨阿姨陪着我,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就算是块磐石,也该转移了。
    安寻如鲠在喉,她当然理解父亲的话,她知道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丧偶后都会另谋新欢。只是,她以为父亲会不一样。
    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母亲的爱,是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也是她原生家庭里仅存的一点欣慰。
    所以,她是相信爱情的。
    就因为笃定了父亲会孤独终老,她才不敢一个人追求幸福。才会在下定决心要和姜亦恩在一起的那一刻,觉得无比地罪恶、亏欠。
    可是,她太爱她了。
    爱到战胜了那份罪恶感,爱到即便苦痛挣扎,也放不了手了。
    既然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都已经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又哪里有资格苛责父亲的不忠。况且,父亲终于放弃了对母亲的执念,也算是消减了自己的罪过,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啊。
    我知道了。
    即便那理智劝慰着自己,可那句我祝福您,终是没能说出口。
    还没跟您介绍,姜亦恩,仁卓医大的研究生,我的未婚妻。
    是如释重负后的解脱,还是赌气报复,安寻自己也分不清楚,留在心里的,只有百感交集。
    姜亦恩眼眉顿然撩起,惊异地望着安寻。
    脸和脖子都在一瞬间红得发烫,她以为情急之下的莽撞会给安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慌忙解释误会,却不料,安寻会以这样的身份,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父亲。
    置身事外的姜亦恩,面对安寻的肯定,心里头是炸裂般的惊喜,紧了紧握住的手,直了直腰杆,乖巧又沉稳地重新打了个招呼。
    叔叔,我一定会照顾好安姐姐的。
    席贤早就看出了端倪,现下除了惊异于女儿的坦白,也并无太多困惑。实际上,他也自认自己没有资格去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
    所以今天安寻身边不管是谁,他都只能点头道:好,都好。小寻能够打开心结,我心里头高兴。
    安寻则不留情面地顶一句:高兴?是嘛我也值得您一句高兴?我还以为妈妈和忆儿走了,您就再也不会高兴了。
    而后,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吃午餐了。菜还没上齐,席贤就起身打算离开,对此,安寻也没有挽留。
    到底,席贤是不敢面对安寻的,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亏欠,始终用逃避来解决。却是越逃避,越亏欠,直到相顾无言、形同陌路,也不知道是可恨,还是可悲。
    直到背对着自己的女儿,他才含着泪说出了埋藏了十几年的真心话。
    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作为丈夫和父亲,没能护好你们,是我的过失。是我的一意孤行,捆绑了你的母亲,才酿成大祸
    小爱,爸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失去了妻子和小女儿,也差点失去你
    当年听到噩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还活着。留下一个也好啊可是我却对你说了那样话
    原谅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对不起。
    席贤离开了,安寻始终没有再看一眼他的背影。
    小爱啊,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乳名,她都快忘记了父母说过她是他们爱的凝聚。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医疗仪器尖锐的悲鸣,脸颊上的留了十五年的掌印又开始热辣疼痛,她终于敢听清回忆里男人歇斯底里的那句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本死里逃生,在那一刻,死得彻底。
    席贤在无数个夜里为那一时的失言悔恨、心痛,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儿,他无力面对,只能选择在安寻成年后带着全部行李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殊不知,那是杀人诛心。
    姜亦恩看着眼前这幅破碎的画面,被承认的欢愉早就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不尽心痛,想说点什么,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想做点什么,又生怕稍有不慎就是雪上加霜。
    无力感,快把她淹没了。
    小恩,你有糖吗?
    安寻出人意料的先开了口,是一声克制,低哑又苍凉,而后还是勉强地扬了扬嘴角,垂着头,满眼凄楚。
    咖啡太苦了,想吃点甜的。
    姜亦恩紧握的那只手,颤抖了不知多久,她感受得到安寻已经浑身冰凉到麻木,感受得到她在拼命压着崩溃,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傻瓜啊
    居然连自己喝的是可乐,都忘了。
    这是安寻第一次主动问她要糖,她知道之前给她的每一颗她都没有吃。
    她又哪里是在要糖,她在求救啊。
    姜亦恩沉默不语,紧紧抱住了安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人只是僵坐着颤抖,丝毫没有为这个拥抱动容转身。
    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泪从包里翻出了一颗牛奶糖,递到安寻手心,看着她即刻就胡乱撕了糖纸塞进嘴里。
    心里,只有绞痛万千。
    不是说吃了糖就不苦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好苦
    牛奶糖麻木地躺在在嘴里,融化不了一丝一毫,也驱散不了一点一滴,安寻压抑着喘息,止不住颤抖,终于撑不住崩溃,忍不了泪眼决堤。
    太久没有接触到甜味,放在嘴里只觉得突兀反胃,一阵恶心后,猛然弯下腰吐进垃圾桶里,引得阵阵干呕。
    几乎,又一次要痛到昏厥。
    安姐姐
    姜亦恩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心里的苦痛了,千万利刀剜心都不过如此,眼看着心爱的人儿痛不欲生,自己能做的,居然就只是给一颗毫无作用的糖吗?
    不,绝不可以。
    寻儿,我教你吃糖。
    姜亦恩伸手拉上了卡座的围帘,放了一颗奶糖入口,倾身拥住她的人儿,送上,清甜的吻。
    小恩,不要
    舌尖在奶甜的味道里反复撩拨,片刻,丝丝送入那还在挣扎逃离的唇。
    安寻无力抵抗,手还在怀里推搡,红唇却本能地吮吸着女孩送来的甘甜,身体阵阵酥麻,泪水不断涌落。
    终于,放弃了挣扎。
    不禁唇齿微离,一声轻叹,也让她的女孩乘虚而入,撩动着奶糖游走反复,融化成让人沦陷的蜜汁。
    好甜,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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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两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 让安寻有了一些特殊的记忆点。
    姜亦恩喜欢用舌尖轻勾她的唇珠,喜欢轻抚着她的侧脸,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轻轻揉捏她的耳垂, 偶尔稍稍用一次力, 就会惹得一阵腿软心酥。
    看似老练,对于擅长察言观色的姜亦恩来说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荷尔蒙泛滥的时刻, 她依然可以细细体会着安寻的喜怒哀乐,所以也能很快察觉到安寻的点,循序渐进的补足, 满心, 都想给她更多欢愉。
    她做到了。
    安寻几乎被吻到浑身失力, 酸软得一塌糊涂, 不知不觉已经躺倒在了沙发上, 被轻压,也没有抵抗。
    理智全无,分不清场合, 只想把她的小朋友柔柔圈在怀里,任她放肆, 散落的长发也被揉得些许凌乱,眼泪直落,也分不清是破碎还是满足。
    她不敢相信,只是一个吻,竟然就几乎要把她, 吻到了。
    可是千万呵护, 姜亦恩还是想不到奶糖融化的甘露会呛到她的人儿,意外轻咳几声,错开了还没尽兴的缱绻。
    姜亦恩, 你
    安寻的理智顿然恢复,又羞又恼,可软在小丫头的怀抱笼罩下,含着嘴里融化了大半的糖,想责骂,却又被甜腻感封住了喉,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无比庆幸有这几声呛咳打断,再继续放肆下去,她恐怕就真的,要到了。
    甜吗?
    姜亦恩轻轻托起安寻轻薄的腰背,扶她重新坐起身,指尖顺了顺她的长发。一言一行,显然还在贪恋着彼时的欢愉。
    眼里,又是心疼和挂念,她没有忘记这个吻的初衷是什么,她没有忘记安寻的求救。
    看着小丫头一双精灵大眼里全是担心和忧虑,感受着这融在骨子里的温柔疼惜,安寻只能毫无抵抗力地心软。
    也不得不承认,刚才心里的那些焦躁悔恨、恼怒无奈、痛不欲生一切的情绪,几乎都被她一吻而尽。
    嗯微微颔首,而后又是情绪复杂地一声叹息,抹去泪痕,努力平复着呼吸:先吃饭吧,菜都凉了。
    好。姜亦恩依然满眼不放心,可见安寻似乎无心再说家事,还是乖乖顺着她点了点头。
    安寻整理了一下餐盘,把所有的菜都放得离姜亦恩更近一些,帮她把虾肉上挤了点柠檬汁,炸土豆上撒上芝士沫,一切安置妥当后,才低头顾自己的主食。
    只是,叉子在千层面上心不在焉地挖了好几遍,迟迟没有往嘴里送一口,沉闷了许久,才终于轻启唇齿:
    我的母亲,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是我是我自以为是把车钥匙给了她,才导致了那场意外。所以,我父亲怨恨我,离开我,是有理由的。
    姜亦恩怔住片刻,放下刀叉,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儿,看见那垂落着荒凉的眼睛又开始滴滴落泪,心里一阵疼痛。
    她有些意外安寻的主动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安慰,毕竟,这是安寻的家事。毕竟,在自己年幼的时候,最讨厌别人多管闲事,说那些假惺惺的安慰。
    安姐姐
    其实,你和叔叔挺像的。
    安寻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只有堵塞,背过脸,眉眼顿然一冷,不予作答。
    姜亦恩些许犹豫后,还是继续道:你们都是嘴硬心软的人啊,虽然面上不闻不问,心里头互相亏欠互相牵挂。
    我觉得,叔叔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你是他的女儿啊,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看叔叔点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安寻心底一惊,回眸望向姜亦恩,再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桌上的菜肴。服务员显然把父亲之前点好的菜都上了过来,所以重合的菜品很多。
    要说是父女俩口味相近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两杯可乐之外,还有一杯冰拿铁。安寻知道,父亲从来只喝意式浓缩。而每天一杯冰拿铁,是自己十七岁以后才有的习惯。
    如果那时候就开始恨了,又怎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一记,就记了十五年。
    安寻颤抖着深深一叹,心里百感交集,眼泪,从来没有休止。
    小恩,你能再抱抱我吗
    安寻的坚硬逞强也好,脆弱投降也罢,对于姜亦恩而言,都足以在疼惜的心潮里掀起惊涛骇浪,让她为之心碎,为之肝肠寸断。
    紧紧拥住那单薄的人儿,恨不得把她揉碎进骨子里。
    安姐姐,你知道吗?爸爸妈妈去灾区的那天晚上,我还跟她们发脾气呢,因为他们答应好周末带我去迪士尼的
    我真的好后悔,如果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如果那时候就知道
    姜亦恩的声音也开始哽咽,把怀里的人再紧了紧,继而道:
    安姐姐,你还有爸爸,你还有机会尽儿女之责,我知道他伤害过你,我知道这个世上也有好多人不配为人父母。
    可是,你还是在意他的不是吗?如果还在意,就不要让自己后悔。
    安寻泪眼迷离,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姜亦恩的话,似乎让她的心明朗了几分,颤抖着松下一口气,点了点头。
    如果说心里对于父亲那句无心说出口的话,以及之后的抛弃多少有些埋怨,似乎,也全在这一杯冰拿铁里,释然了。
    好,我知道了。
    谢谢你,我的乖乖
    拥抱,从这声乖乖开始,慢慢变了味。
    奶糖吻的余温,让她们禁不住耳鬓厮磨,互吻着对方的侧脸耳廓,感受着彼此在不均匀的气息起伏间,贴靠得时而紧腻,时而松弛。
    两双手,也开始不矜持于静止,浅浅迎合着心里的韵律摩挲。
    姜亦恩似乎是顺应本能,又或许故意使坏,轻咬了一下唇边的耳垂,惹得安寻猝不及防一声轻叹,也幸好,只有靠得最近的那只耳朵能够听见,她的难以自持。
    不好意思,这边还缺了一道菜,给您上一下。
    帘子忽然被拉开,两人立刻分离,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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