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嗓子出口,百姓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站出来。
    沈清容那番话说得诚恳,众人虽还有些埋怨,想想也便算了。
    毕竟援兵上前线之前,早做好了不会回还的准备。
    只是这次结果太过出乎意料,七千性命白白交代在蛮人手中,他们一时气不过而已。
    但杀人的终究是蛮子。
    谁都不想他们死,谁都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支援军覆没了,城还得守下去,仗还得打下去。
    他们看着诫鞭默了默声,勉强将心中些微的不平压下。
    “罢了罢了,沈少爷还年轻,不能苛责他太多。”
    话虽这么说,众人对沈清容却没太多信任。
    在他们眼中,沈清容还是那个虚度光阴的少爷,这举动也不过是临场做个戏——估计沈少爷早就料定,他即便说了这话,他们也不敢往他身上抽。
    说一个纨绔能心甘情愿为那七千人受罚,他们还真不相信。
    他们信的是沈家,是沈将军,却不是他。
    沈清容知道众人的想法。越是知道,他越发固执。
    他见没人敢出面,在人群中一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廖姑娘!”
    廖诗诗忽然被点名,对上了沈清容的视线。
    那夜里她察觉这“永别”二字有蹊跷,本想给沈家送信,还沈家最后一个人情,一大早却撞见了此事。
    而后她混在人群中,看完了全程。
    廖诗诗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心里早如被坚冰冻住。她看着众人愤怒,看着众人哭嚎,像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一抹鬼魂,麻木得泛不起分毫情绪。
    听沈清容唤自己,她终于回过神思,木然抬头。
    “我知道,廖兄之死,给了你很大的打击。”
    他望着廖诗诗,话音坦荡,“沈家不曾加害过廖家。但廖兄身死北疆,沈家难脱其责。”
    “廖姑娘若还心有不满,便动手吧!”
    廖诗诗隔着熙攘人群,看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
    他是除了兄长之外,在关州最照拂她的人。
    他惯常混迹花音楼,却尊重所有姑娘,也尊重她。倘或看见姑娘们被当庭欺负,他还会毫无顾忌地出手,逼那些混混磕头认错。
    他心里分明得很,对便是对,错便是错。所以他义无反顾跪在所有人面前,为了七千人的性命,甘愿被大家惩戒。
    那么,当年真正害了廖家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廖诗诗沉默着,从扶松手中接过诫鞭。
    黎云书知道二人的关系,生怕廖诗诗发狠,俯身抓住他的手。
    沈清容从头到尾,不露半分慌乱,却在被她拉扯过衣袖时紧张了。
    “你干什么?”他企图抽手,“你快走,别误伤了你。”
    “我不怕。”
    黎云书看着他,手又攥紧几分,“有我在,你也别怕。”
    被她触碰的地方隐隐泛起酥麻,心中随后涌上了说不清的情绪。沈清容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澈而明晰,一直狂跳的心终于平复了几分。
    他其实也怕。
    沈老爷治军是出了名的严格,诫鞭打上二十次,都能把人打破一层皮。七十次,那怕是会把骨头都打烂。
    但他愿意赌。
    愿意赌他今日所作所为,会消除关州人和他的隔阂;愿意赌这七十鞭下去,百姓们知道他的认真、看见他的决心,能够放心看他支撑起整个关州。
    沈清容逼着自己不去乱想,朝黎云书扯出个笑。
    一句“我怕什么”还没出口,后背猛然一疼。
    诫鞭“啪”地甩在地上,顷刻甩出条血痕。
    他一下子咬紧牙关,肩膀狠狠一抖。
    沈清容感觉背上像被人扎了一把刀,挑断筋肉,一路横行。
    黎云书的手一下子被他握紧。
    他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手骨捏碎。
    她敏锐地察觉到沈清容隐忍的痛楚,猛地抬头,“廖姑娘!”
    “我没事。”
    沈清容扯住她,等着那阵疼劲儿过去,他吸了口气,“继续。”
    廖诗诗手里拿着诫鞭,看他背后的红痕,眼皮跳得厉害。
    他照旧穿着红衣,衣衫上被诫鞭撕扯开偌大个口子,背上被鞭子扫过的地方立马翻出血肉。
    她的手开始发抖。
    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正是廖家抄家之时。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尸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浓烟与鲜血的气息仿佛再度包裹住了她,她想起兄长,忍不住流下泪,抬手又是一鞭。
    这回沈清容没有忍住,低哼了一声,闭眼缓了好久,才哑声道:“继续。”
    黎云书看不下去了。
    她一下子站起身,“廖姑娘,沈家现在只有少爷担着,伤他终归......”
    “我真的没事!”
    沈清容扯住她衣袖,逼她坐下,反手抓紧她。
    “你别难受。”他极力装出无事的神色,“我给你背书可好?”
    她本来算不上太难过,听他这么说,鼻尖猛地一酸。
    “都现在了还背什么书。”
    黎云书不敢多说,一说就怕自己会哭,“别背了。”
    沈清容又承下一鞭,吸了口冷气。
    想着她曾经讲过的一切,一字一句背着——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1]
    说话间又有鞭声响起,他顿了一下,咬牙继续背: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2]
    “一息若存还报主,万年不死是吾心!”[3]
    黎云书没想到他会背这些,眼泪滚落了下来。
    他总是这样。
    为了心里的一个原则,为了向众人证明一件事情,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沈清容挨了五鞭之后,喉头隐隐泛起腥甜。他气息微急,却感觉有人拿着手帕,正替他擦拭着额上冷汗。
    不知是不是因太过敏感,他嗅到了一阵墨香,熟悉得很。他能感觉到这双手在颤抖,抬头看见黎云书的模样,不禁哑然,“你怎么还哭了?”
    她说不出话,只听沈清容笑道:“你教给我‘先天下之忧而忧[4]’,我都还记得,怎么自己忘了?”
    “若是觉得我背这些不吉利......”他笑容微苦,“那也是因为你教了我这些啊。”
    她教他为国为民,他便用一生去践行。
    她教他心怀大义,他便无惧小人在侧。
    她说得一切,他都永远记得。
    “你怎么这么傻。”
    黎云书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泪,“你若是想让大家信你,我让人多劝劝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
    “不一样的。”
    沈清容闷哼着又接下一鞭,眼睫颤了颤,“让他们明面上答应我,和从心里原谅我、接受我,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能紧攥着他的手,希望能借此替他分担些许痛楚。
    而他身后,廖诗诗的眼前早已模糊。
    这几道鞭子抽碎了她心中的堡垒。时隔多日,她终于感觉出了疼,钻心刻骨的疼。
    她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她这一鞭又一鞭,打得到底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恩人?
    廖习已经不在了,她就算再指责他,又能有什么用?
    第九鞭时。
    她终于崩溃了。
    她将诫鞭狠狠甩开,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崩溃痛哭。
    沈清容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而就是那一刻,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鲜血混着雨水滚了满地,那些原本有怨词的百姓终于忍受不住,齐齐跪倒下来。
    “沈少爷,您快回去吧。”
    “您快起来吧,您不是说了还要替大家保护关州吗?”
    “我们不怨您了,真的不怨您了......”
    黎云书见下雨,赶紧让扶松撑伞护住他。沈清容听了众人的话,顿了半晌开口,“......你们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有人见他膝下血水越来越多,嚎哭出声,“你是沈家人,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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