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解药?”祁楚枫没听明白。
    “这东西有毒,可是……”邢医长皱着眉头,浑然忘记自己是在与将军说话,自顾自又摇着头,“怎么会是它呢?难道是拿它来解毒?万一……那可怎么办……”
    “老邢!”祁楚枫重喝一声。
    邢医长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嗯?将军!”
    祁楚枫皱眉问道:“这药单有用吗?你能分清那些用于制毒,那些用于解药吗?”
    邢医长为难地摇摇头,指着药单请她看:“将军您看,这其中的山野烟和黄藤根都是剧毒的药材,可是军师的症状却不像是中了此两种毒的症状,所以我……”
    “会不会是解药?以毒攻毒?”祁楚枫问道。
    邢医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也不对,山野烟性温,而黄藤根性寒,药性相冲,按理说不应该同为解药。”
    “能试出来吗?”
    “这两者都是大毒之物,属下不敢贸然试药,万一……将军,最好还是能捉拿到凶犯,逼他们拿出解药,否则……”他顿了顿,再说下去,为难地看着祁楚枫,“是属下无能!”
    祁楚枫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屋内的裴月臣,声音低低道:“云儿和老车都在荒原搜捕,阿克奇和他的族人也在帮着找,我已经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在找解药……老邢,月臣不能死!”说到最末一句话,她抬眼看向邢医长,目光里有困兽般孤注一掷的决绝,令人望之悚然。
    邢医长为之动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属下必当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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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点落了下来,挟在风中,又急又大,打在屋脊的青瓦上,院中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雨势颇大,没过一会儿,屋檐下便汇成数十条雨线,齐齐而落,宛如水帘。
    祁楚枫一直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即便下雨也没挪动,雨水打在石板上,四下飞溅,濡湿了她衣袍的下摆,她却始终无知无觉,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阿勒与沈唯重都已经回将军府,唯有程垚仍是不肯走,坐在风雨连廊的另一侧,也在默默等待。
    赵师爷原是在屋中,守在杨铭身边,下了雨之后便骂骂咧咧从屋中出来,大声嚷嚷道:“孙校尉,这屋子怎么还漏雨啊!”
    话音刚落,他才看见石阶上的祁楚枫,声音忙降了下来:“将军……这屋子漏雨。”
    祁楚枫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十指交握在胸前,面庞隽秀雪白,目光盯着雨夜中不知名的某处,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赵师爷讪讪一笑,没敢再嚷嚷,只能自己设法找人解决漏雨之事,心中骂骂咧咧,暗想等自己大人醒了之后,定要好好告上一状,让大人来收拾这些人。
    猛然间,从月臣房中传来铜盆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又是邢医长的声音。
    “快!快!把他翻过来,别让他噎着……”
    祁楚枫立即起身,推门而入,地上是众人手忙脚乱时打翻的铜盆,和一地的水渍,而裴月臣被邢医长和医童半扶着靠在床沿,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乌血浸湿,而口中还在不停地吐出乌血。邓黎月忙着拿干净布巾为他擦拭。
    煞白的脸色,发黑的血迹,在昏黄的油灯下令人触目惊心。
    “月臣!”
    眼前这种情景,不用邢医长再说什么,祁楚枫也能看出凶多吉少,如受重击,走过去时差点被铜盆绊倒,幸而得邓黎月扶住。
    “他……他怎么了?”
    邢医长已是愧疚之极,朝祁楚枫哑声道:“我……我试了各种方子都没有起色,所以我就试了试山野烟,我真的没敢多用,只用了两钱煎汤,没想到……”
    祁楚枫看着裴月臣惨白的脸色,勉力定了定心神,强撑着道:“若是他把毒血都吐出来,能不能减轻身体里的毒性?”
    邢医长惨然摇头:“这些血……表明毒已入肺腑……将军!若是还拿不到解药,只怕是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邓黎月禁不住滚下泪来,连忙别开脸擦拭。
    门外,程垚也听见了这话,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
    祁楚枫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定定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转身,走出门来。程垚还未见过一个人这般模样,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整个人就剩下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仿佛没有事情能够伤害她。
    “将军……”他担心地唤了一声,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祁楚枫转过头来,看见他,竟又自顾自出了一回神,待到程垚禁不住想开口时,才听见她的声音:“程大人,我有一事吩咐:明日天亮,无论凶犯是否缉拿归案,你都传我军令,让马市重开。荒原人有序入城,归鹿城内加强戒备,马市顺延一日,以补偿今日之失。”
    闻言,程垚又惊又喜:“将军,你终于想通了!”
    祁楚枫不言语,转头复望向屋檐下的雨帘。
    程垚又道:“将军,这件事该你自己下令才是,这样荒原人也不至于记恨你。”惊喜之下,此话匆匆出口,说完他才觉得不太妥当,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由着他们恨吧,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不在乎。”祁楚枫淡淡道,“明日你办好此事便可,其他的事情都不必理会。”
    程垚听着,隐隐总觉得她似还有些未尽之言,待要追问,忽然听见孙校尉在院中那头喊道:“将军!阿克奇来了!他带了人来!”
    这话犹如引信,祁楚枫的双目一下子燃起两簇小火苗,她也不管下雨,也不打伞,径直穿过落雨的庭院,往前庭奔去。程垚急急跟上。
    前庭中,除了阿克奇,还有另外三名荒原人,皆身着丹狄服饰。其中一人络腮胡子,双手被缚,由另外两人牢牢制住。
    “祁将军!”阿克奇向祁楚枫施礼,指着那名络腮胡子道,“他说东魉人曾在他的帐中过冬,他们所穿的丹狄服饰,也是从他这里拿的。”
    “他是谁?”祁楚枫问道。
    阿克奇脸上有些许为难之色,顿了片刻,才答道:“他是我族中人,一直住在西北面。今年冬天因为雪下得大,所以他没来王帐,我也没起疑心,没想到……将军明鉴,他是个老实人,就是受东魉人胁迫,不得已才收留了他们。”
    无论阿克奇是在为族人辩解还是为了自己开脱,祁楚枫都没有心思再听下去,直接问道:“他可有解药?”
    “有!有有!”阿克奇赶忙连声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这是他偷偷藏的,他知晓东魉人会用毒,生怕他们会害了自己,所以趁着他们不留意,偷偷留了一瓶解药。”
    祁楚枫接过瓷瓶,拔开瓶塞,瓶身倾斜,几枚小小的褐色药丸自瓶中滚落到她的手心。观其形,再嗅其味,与之前在受伤东魉人身上搜出来的药都大相径庭,祁楚枫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络腮胡子,目光锐利:“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解药?还有,你偷了他们的解药,难道他们就不会察觉,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络腮胡子显然对中原话不熟悉,听得甚是吃力,听罢之后一脸懵懂,不得不转头询问地看向阿克奇。阿克奇无奈,只得用荒原话又说了一遍,络腮胡子这才听懂了。
    “他们杀我的羊子,要下崽的……”络腮胡子还想比划,无奈双手被缚,情绪颇为激动,飞快地说话,其中荒原话与中原话夹掺在一起,乱七八糟,叫人听得糊里糊涂,“……我的羊子跑、跑、跑,……”
    程垚已经试图很努力地去听,但除了“羊、羊、羊”,其他什么都没听懂。他转头去看祁楚枫,后者眉头紧皱,显然已经是不耐烦之极。
    “我就躲……然后羊子跑,我再追、追、追……”络腮胡子还在起劲地说,突然之间,一柄匕首狠狠地扎到他面前,寒意森森,骇得他立即就停了口。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是解药?”祁楚枫厉声道,“再有一句废话,我就削了你的手指头!”
    络腮胡子呆愣了片刻,才道:“我、我……我听见他们说了。”
    “若他们是故意骗你的呢?”祁楚枫追问。
    “我、我偷听到的。”络腮胡子忙又道,“不会有假。”
    烈爝军剿了东魉人的老巢,青木哉对此恨之入骨,此人阴狠狡诈,之前就不惜用自己人来设局,祁楚枫不得不时时警惕。
    程垚匆匆去后院将邢医长请了过来,邢医长仔细观察解药,又小心翼翼地剖开其中一枚,细闻之后朝祁楚枫道:“这里头也有山野烟。”
    “是解药吗?”祁楚枫焦灼地看着他。
    邢医长也不能判定,为难地看着她。
    深知已不能再耽搁下去,祁楚枫厉目看向络腮胡子,沉声道:“若这药是假的,你休想活着走出这里。”接着她又冷冷地扫了阿克奇一眼,才转向邢医长,问道:“之前从那个东魉人身上搜出来的那瓶毒药呢?”
    邢医长忙从怀中取出那小瓶毒药,刚想问将军有何打算,便看见祁楚枫拔下匕首,飞快地在她自己的手心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将军!”邢医长立时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将军不可!”
    祁楚枫根本不理会,单手撬开瓶塞,便要将毒药往伤口上倒,忽有一人飞扑上前,抢下小药瓶,紧紧护在怀中。“程垚!”祁楚枫怒了,“把瓶子给我!”
    程垚死死地攥紧药瓶,拼命摇头:“不行!你已经疯了!你是将军,是北境的定军石,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来试药?!”
    “我没空跟你说这些,你别耽误我事儿!”
    祁楚枫出手去擒他,程垚不会功夫,轻而易举就被她制住,却死命攥着药瓶不撒手。祁楚枫没留情,径直在他后颈处重重一击,又一次把他打晕过去。程垚虽然失去意识,然而药瓶仍是紧握在手,祁楚枫不得不去掰他的手指,想要硬掰又生怕把他的手指掰断,她愈发恼怒。
    孙校尉与阿克奇等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声也不敢吭。
    “将军,我来!”邢医长也上前帮忙。
    待程垚手指略微松动的时候,邢医长一下子抽出药瓶。
    “老邢,给我!”祁楚枫喝道。
    邢医长摇头:“将军,这等事儿,还是我来吧。”
    祁楚枫皱眉,待要伸手去抢,却见邢医长缓缓伸出左掌,掌心中不知何时已经划出一道血口子,血流混着刚刚倒上的药粉……
    “老邢,你……”祁楚枫大惊,“你疯了吗?!”
    毒随着血液,迅速渗入体内,邢医长勉强一笑:“我是医官,要试药自然应该我先试,将军也不能越俎代庖。”
    “你……”
    祁楚枫顾不得多说,赶忙拿荒原人送来的解药,倒出数枚要让他服下。邢医长自己捡了三枚,送入口中咽下。祁楚枫扶着他坐下,静静观察他的伤口和脸色变化。
    此时此刻,紧张的人不仅祁楚枫和邢医长,还有旁边的孙校尉和阿克奇等人,尤其是阿克奇。他万万没想到祁楚枫竟拿她自己的命来试药,万一有什么好歹……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心里一阵阵后怕。
    即便现下试药的人是邢医长,阿克奇依然提心吊胆,以祁楚枫的性情,倘若万一解药是假,邢医长中毒而死,裴月臣无药可救,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衡朝与荒原的关系只会更糟。阿克奇也死死盯着邢医长的脸色看,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邢医长自己倒是算得上冷静,坐在端详着自己的手掌,也不止血,仔细观察上面的血色。毒入血液之后,流出来的血一直发黑,顺着手掌往下淌……
    毒随血液流向全身,邢医长感觉到头一阵阵发昏。
    “老邢,你感觉怎么样?”祁楚枫担心地问道。
    邢医长扣住她的手,交代道:“将军,若是我昏过去,只要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转红……就可以把解药给军师服下……我、我……”他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老邢!老邢!”
    祁楚枫紧张之极,连忙探他的气息。
    看见邢医长昏过去,阿克奇悬着的一颗心差点从胸腔中跳出来。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下,将厅堂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紧接着又是压得低低的雷声滚过,雨下得愈发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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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雨急风骤,到了天蒙蒙亮时,方才歇了。
    屋檐上残存的雨水落入排水的石沟槽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鸟儿在枝头啾啾鸣叫;间或着,还能听见几声蛙叫。
    裴月臣缓缓睁开双目……
    困住他的是一个很长很深的梦,梦中头顶是断崖悬壁,脚下是泥沼深潭,四下魑魅魍魉出没,他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跋涉着。梦里的时光仿佛被停滞,永无尽头,被困的人会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身陷其间,永无尽头。
    唯一支撑他的,是隐隐约约楚枫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又像是从他自己的脑中传来,微弱、时有时无,但他就是听见了,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逃出梦魇,如释重负,清晨的一束阳光正落在他床前,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漂浮着,仿佛众生,仿佛自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抵便是如此吧,他朦朦胧胧地想着。
    “月臣哥哥,你醒了!”
    邓黎月原是坐桌边支肘打盹,被鸟鸣吵醒,转头看见裴月臣已睁开眼睛,欢喜不已地奔到他床边,把伏在床边打盹的医童也惊醒了。
    “军师,你醒了!”医童也欢喜得很,连忙起身,替他把脉,然后才安心道,“脉象平稳,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邓黎月喜极而泣,又连忙抹去眼泪,问道:“月臣哥哥,你感觉如何?渴不渴?饿不饿?”
    “楚枫呢?”裴月臣轻声问道。
    “祁将军和邢大夫在一起,我这就去告诉她。”邓黎月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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