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在太|祖时期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戍军, 已然沦落为圣京最没前途的兵衙。
    文帝在位时,最倚重锦衣卫。当今皇帝做太子时则亲领羽林卫,即位之后,锦衣卫也得靠边站, 最最风光的兵衙成了皇帝的心腹羽林卫。只有卫戍军,得罪了大行皇帝又没抱上当今的大腿,日子那是过得一天比一天憋屈。
    卫戍军本职是拱卫圣京, 守城的权柄却在文帝朝时被五城兵马司瓜分,偌大的卫戍军被一分为五, 在戍卫京城的职责上接受五城兵马司监管, 兵权已然旁落。
    此时来老桂坊围上胭脂楼的这一队卫戍军小队,就是受西城兵马司调派,前来搜寻昨夜打伤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大人外甥的“凶徒”。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 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 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 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 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 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 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 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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