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 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 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 官升三级, 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 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 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 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 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 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 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 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 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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