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撂了狠话, 衣飞石仍旧伏在地上,一句服软求饶的话都没有。
    衣飞石很少和皇帝犯倔,遇事就先承认臣错了, 然而,立嗣女之事实在干系太大。
    衣飞石原本的策略是慢慢劝说,不想今日弄巧成拙,惹了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事已至此, 他和皇帝的分歧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衣飞石心中很明白, 这是一场博弈,只要他今日承认错了,立嗣女就成定局。
    以后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劝谏皇帝放弃立嗣女,最终都会变成“你不爱朕,不要你了”的局面。
    他当然害怕皇帝不要自己了。然而,他更害怕皇帝刚愎自用的嗣女大计。
    若真的不要我了, 是不是就能纳妃生子了呢?
    衣飞石额头紧紧抵着冷硬的地面,常年习武对筋骨的控制力,完美地收敛了他所有异常。他心中期盼皇帝能开恩为自己退让一步, 也做好了皇帝降下雷霆的全部准备。
    谢茂没有如他所想让步。
    二人僵持时,莫名其妙的孙崇已经被押到了水亭之前。
    郁从华尽量拖延时机, 希望水亭中的皇帝与襄国公能暂时息怒,希望皇帝能收回这一道迁怒的圣旨,水亭子垂下的纱帘依然静悄悄的, 皇帝并未下旨放了孙崇。
    孙崇一头雾水地接旨, 解去上衣。
    执鞭的是一个羽林卫, 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槽。皮鞭抽破皮肉的声响在院落中回荡,宫监宫婢都低着头不忍多看,孙崇龇着牙满肚子官司,我这是做错什么了呀?
    所幸没抽上三五鞭子,皇帝就从水亭中走了出来,隔着莲池远远地吩咐:“放开他。”
    孙崇还真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忙磕头谢罪。心里哀嚎,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皇帝,被这样拎过来抽鞭子,如今折了公爷的面子,回头只怕公爷还要罚一回。
    让孙崇意外的是,皇帝出来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头也不回地沿着长廊上了岸。
    服侍皇帝的宫人全都涌了上去,远远地跟着,片刻功夫就走了个人去楼空。
    孙崇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他顾不得背上鞭伤匆促穿好衣裳,才往水亭跑了两步,就看见衣飞石缓缓走了出来。
    哪怕是此时,衣飞石见人时也总是穿戴整齐衣冠楚楚。孙崇一眼看出他拢在纱冠里的发髻有些瘪了,一贯从容自信的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空白,像是一尊仅剩的铠甲,失去了肉身。
    “……将军。”孙崇担心地看着他。
    衣飞石左手握拳垂在身侧,掌侧有鲜血滴落。
    他一直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闻言如梦初醒,转头先安慰孙崇:“委屈你了。是我触怒了陛下,打我不好看,就抽你身上了。你歇两日,找大夫看看。”
    如孙崇这样的心腹近卫,别说帮主人挨几鞭子,卖命也是常事。孙崇不以为意,只隐隐替自家公爷担心:“属下这点儿伤不碍事,公爷,您……就让陛下这么走了?”
    衣飞石其实很清楚,皇帝当时并不想走,皇帝就是想让他认错。可是,他没有服软。
    ——皇帝蹲在他身前,他就死死伏着,一句软话都没有说。
    最后皇帝走得愤怒又不甘,这些衣飞石都清楚。能感觉到皇帝的真实情绪,这是他的底牌。
    从前他从不敢仗着这一张底牌对皇帝放肆,如今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也只能对陛下不恭了。他想,若安然度过了这一关,以后再诚恳些向陛下赔罪吧。
    “我自有道理。你去看伤,这里不必你跟着。”衣飞石道。
    就算知道皇帝还没到扔了自己的地步,衣飞石心中还是极其难过。
    若没有那些不得已的计较考量,皇帝发脾气的瞬间他就想服软求饶了。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皇帝离去的方向,回想起皇帝前所未有的怒斥,这才发现自己拳头攥得太紧,修剪得齐整圆润的指甲竟也把手心刺破了,满手淋漓鲜血。
    ※
    被气得心肝痛还下不来台的谢茂极其没有面子,只得气咻咻地走了。
    衣飞石不肯服软,难道他还能真的把孙崇打死?真打死了,那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给二人的关系里埋雷了。没面子的谢茂带人回了观云小楼,有不长眼的宫人马上就去搬开密道入口,想要伺候皇帝回宫,被郁从华偷偷踹了好几脚。
    谢茂没好气地说:“你踹他做什么?朕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受气么?”
    郁从华那赔笑的神态与赵从贵如出一辙,先扶着谢茂坐下,轻轻打扇:“圣人息怒,息怒,这时候也不早了,说不得公爷还要来给圣人磕头赔罪,您开开恩,稍坐片刻。两口子哪有不吵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待会公爷来给您顺顺气……您就这么回了,宫里就奴婢这几个贱人,谁能讨您欢心呢?”
    他年纪小,也没什么劝和的经验,幼时在村头听了一耳朵,这时候慌不择言就胡乱说了。
    换了赵从贵、朱雨、银雷,绝不敢说谢茂和衣飞石是“两口子”。偏偏这个词就戳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话糙理不糙啊,两口子吵架不能搞冷战,睡一觉不就好了吗?
    朕不能就这么走了,待会小衣来找朕认错呢?朕得给他一个说软话的机会。
    哪晓得等了一刻钟,两刻钟……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郁从华绞尽脑汁替衣飞石想理由,一会儿说他大约是看孙崇的伤去了,一会儿说他大约是害怕陛下还在生气,一会儿说他只怕是想怎么给陛下赔罪去了……
    眼看着谢茂脸色越来越黑,郁从华也实在编不下去了。
    都以为皇帝大约要发脾气了,歪在榻上的谢茂叹了口气,说:“你去看看吧。”
    他活了几百岁,没那么多少年意气,面子这东西更是看得不那么重要了。
    郁从华连忙差人出去找衣飞石,哪晓得外边来报,说襄国公出府去了。
    “只怕是公爷压根儿就没想到陛下会留下,是以就先……”
    郁从华也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要他应付今日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些太勉强了。他擦擦冷汗,就怕皇帝恼羞成怒,“陛下,您看要不奴婢服侍您先……”回宫?
    “准备盥室,朕要沐浴歇了。”
    衣飞石出门去找谁了?衣尚予?谢茂心中冷笑。
    他嘴里说得再狠,什么不是爱人,是不是爱人他也绝不会对衣飞石放手。
    当日答应了朕与朕一起,这辈子都别想与朕分手自去逍遥快活。就不信你一夜都不回来了。谢茂扯下衣衫,赤足进了盥室。回来艹死你,坏了心肝的东西。
    谢茂在观云小楼安寝,一夜醒了两次。
    睁眼时,他都只见屏风外点着小灯,屋内屋外静悄悄地,只有郁从华在屏风外守着装死。
    ——若是衣飞石回来了,郁从华肯定会马上凑近来,告诉他公爷来赔罪了。
    如今衣飞石始终不回来,郁从华明知道皇帝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也只能假装没听见。不然,万一皇帝问他衣飞石回来了没有,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岂非更惹皇帝生气?
    炎夏天亮极早,窗棂透出点点明亮时,一宿没睡好的谢茂就起床了。
    宫人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服侍皇帝盥洗更衣,气氛极其压抑,仿佛皇帝随时都会炸雷。
    谢茂却一直都没有发作。他换好衣裳,推开窗,看着熟悉的景色,说:“回宫。”
    ※
    心气儿不顺的谢茂满脑子都在想,朕要把那不懂事的坏东西召进宫来,这样那样……
    哪晓得他才刚刚回了太极殿,就看见赵从贵守在密道口,急得团团转,见面就禀报:“陛下,您可是回来了,公爷领了团儿郡主和衣家两位小爷回京,这都在宫门前跪了一宿了。”
    谢茂一直认为衣飞石是回长公主府和衣尚予商量对策去了,如今细想想,立嗣女的事他曾叮嘱衣飞石不能告诉任何人,衣飞石怎么敢和衣尚予“商量”?如此揣测衣飞石,确实是不大公正。
    这也确实是衣飞石才做得出来的事。
    领上谢团儿与衣家琥珀做挡箭牌,他自己往宫门前一跪。
    外界只会以为他是替两个弟弟乞命求情,只有皇帝知道,他这是在向皇帝哀求饶恕。
    谢茂本来觉得衣飞石太可恨了,把自己气得这么狠都不肯服软,还跑回家找亲爹商量对策,父子同心对付自己,如今知道衣飞石一夜未归是在宫门前乞求饶恕,心里松快多了又忍不住心疼。
    怎么就傻成这样,就不会到观云小楼看一眼么?朕在你心目中就那么凶狠,发了脾气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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