蓿河帷曾是梁州马场养牧之地, 故梁国在此种植了大片紫花苜蓿, 因此得名。
    十多年前衣尚予屠故梁国都,是年灾疫横行,故梁大地十室九空。谢、陈两朝皆坚壁清野抵御疫情,边境一锁就是近五年。繁荣一时的三国古道日益荒废, 前往西域的商队纷纷南取曼托及,北上药奴城, 再没有人冒险前往那片死都鬼域了。
    “这都是咱们谢朝的疆土。”
    李娃是被听事司重金聘来的向导,江湖诨号“鬼娃子”, 就是因为他能在病疫横行的梁地肆意穿行。
    他乐滋滋地穿着锦衣卫的官服, 腰上挂着听事司的牌子, 听说自己这个“顾问”也算八品官, 顿时一副光宗耀祖神气得不行的模样, 对着提拔他的宰英,顿时又殷勤了十分。当然, 最主要的是, 宰英答应他,回京后就给他十斤黄金。那可是十斤啊!
    “当年的梁王是个憨板, 一把火烧了蓿河帷, 把大将军看作眼珠子的三千战骑驱赶进沱河之中, 一个个捞起来剥皮拆骨, 尸身喂野狼豺狗。”
    “大将军发誓复仇。”
    “大军踏平梁都后, 屠城三日, 围着梁都城外, 筑万人京观十三座。”
    “从那以后,故梁人就开始生病。发泡,呕血,从手脚开始烂,一直烂死。”
    李娃神神秘秘地向宰英透露:“咱们这儿的本地人,都说大将军是阎罗降世。阎罗王那是能招惹的吗?梁王敢杀他的骑士,所以,他就在故梁国都之外做了恶法,一口气献祭了十三万梁都人!”
    “——诅咒得罪了他的梁国,血脉断绝。”
    他爬上一个小矮坡,被大火烧过的蓿河帷又生起了郁郁葱葱的野草,不知名的夏花绵延至天际,完全覆盖了曾经繁荣显赫的三国古道存在的痕迹。
    “前面就是半道村。咱们抄小路时都会去那儿歇脚,有个小茶寮,花点小钱还能睡一晚。”
    宰英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骑在马上静静地听着,吩咐道:“探哨。”
    这是她在西北才学会的谨慎。
    不管是带队前行还是扎营休息,前后三里必然排出探哨察看。
    这地方实在太乱了。
    谢朝境内还是安稳的,驻地士兵彬彬有礼,还帮农夫渔妇运粮推船。
    往外跨一步,同样也算是谢朝国境,然而,故陈朝新并入谢朝舆图的那几个郡,简直让宰英大开眼界。城里有官衙的地方,仍是她熟悉的国度,一旦踏出城门,进入乡野之地,就到了毫无道理的地狱。
    听事司重金礼聘了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办这一趟差,仍是被重重阻挠杀了个措手不及。龙司尊送了五万两黄金银票与两个六品、六个七品、十二个八品的官服腰牌过来,宰英才勉力支撑着继续在西北查这个“资敌叛国”案。
    ——龙幼株送来的支援告诉她,钱有,官有,别的支援,没有了。
    这是朝廷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刻钟后。
    “前方哨位未归。”属下前来禀报。
    宰英眯起眼睛,躲避着刺目的阳光,望向李娃所说的半道村方向。
    “再探。”她叮嘱道,“注意安全,及时汇报。”
    李娃扯住传令人的坐骑缰绳,紧张地转身望着宰英:“不能去了!那地方鬼!会吃人!”
    “我见过人吃人,没见过鬼吃人。”
    宰英肖似男子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寒意,“请杨老、白老走一趟,前边怕有硬点子。”
    宰英口中的杨老、白老,其实都不算老人,四十岁上下,正值壮年。二人都是西北绿林好汉,一个擅飞砣,一个一身横练硬气功,等闲十多个壮汉近不了身。听事司根基太浅,龙幼株又恐怕属下被兵衙渗透,只能往江湖上寻找助力。
    李娃拉着传令人的缰绳不肯放,杀鸡抹脖子地冲宰英跳脚:“你请我做向导就得听我的!自从衣阎王屠梁都之后,这里大白天都见鬼!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要再丢了。你叫他们去也是有去无回!”
    宰英怒斥道:“动摇军心!”
    李娃直接就开始剥身上的官服:“老子不干了!你要去送死,自己去!挣钱也得有命花!”
    宰英副手是同为直殿监的小太监福田,他犹豫地劝了一句:“千户,咱们是来找走私通道的,犯不着非要去那什么村……这要是没了向导,这里前后几百里都没有人烟,咱们也不认识路……”路都没有了!
    宰英提起马鞭指向半道村的方向:“鬼吃人的村子,你见过?”
    她按了按腰间的单刀,锵地出鞘,抵在李娃咽喉,“想来就穿,不想来就脱。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你给我老实待着——老娘的钢刀不长眼!”
    李娃眼珠子转了转,咽了口唾沫。
    传令人飞马而去,人群中就有两道人影出列,也没骑马,没入荒草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宰英低声道:“咱们要找的地方,只怕就在那里。”
    “驱马长围上前,注意策应。”派遣了两个绿林高手做先锋之后,她仍觉得不保险,“随时救援。”
    宰英一行总共也只有二十一人,蓿河帷上视野开阔,不虞有人偷袭。宰英带着人一路往前,逐渐接近河畔的半道村时,杨老满身是血冲了出来,嘶吼道:“有埋伏!”
    所有人仓促抽刀举弓,在他们驻马的同时,十多匹骏马壮骑从村子里飞驰而出。
    提起四尺长的直脊刀,一刀将杨老的头颅砍飞出三丈远!
    为首一人银甲白衣,虎目凛凛,他抬头盯住宰英,长啸一声,跟随他的十多个骑士顿时挥舞着长刀,呼啸着打马而来,冲向野草地,直奔宰英一行。
    圈套!宰英顾不得后悔,立刻指挥逃生:“撤!岸边弃马,泅水渡河!”
    单看对面十多个骑兵骑在马上挥舞长刀娴熟自若的姿态,她就知道,己方不是对手。
    这里一片开阔的草地,对方是训练有素的骑兵,说不得就是西北衣家帐下杀敌无数的老卒,她带的这群人,巷战暗杀都能一搏,骑马对冲?根本扎不住阵脚。对方冲过来,己方就得全灭。
    骑马逃跑也跑不远,对方骑术精湛,且是以逸待劳,一旦被追上了,扎马对冲一波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逃到沱河边,泅水渡河,搏一线生机。
    至于不会泅水的,或是在水里被对方射死的,她也没有办法了。
    宰英一行人疯狂打马逃生,背后箭矢嗖嗖射来,所幸不在有效射程之中,偶然一根箭飞过来也是软绵绵地坠在地上。
    宰英恨得咬牙。
    这是戏弄!
    开弓朝着天上乱射,明知道射不死,故意恶心人!
    李娃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他自己没马,被宰英横甩在马背上,一边哆嗦一边说:“宰大人,那好像是西北军的马具啊……”
    “别叫我宰大人!”宰猪宰羊宰大人,触霉头。
    宰英不意外会是西北军的人马,她被西北军祸害得还少吗?一个月前,她在三江城被伏击,死了十八个部属,就是西北军的手笔!
    问题是,西北军目前山头林立,想要分清楚到底是谁干的,外来人还真有点一头雾水。
    中央到地方查案,查得这么惊心动魄,早该照会襄州行辕请求策应。报告打回京城,龙司尊的态度很明确,皇帝不同意。不同意?宰英是太后差遣出来的心腹,不好意思腹诽小主人,独处时还是难免嘀咕,皇帝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没有襄州行辕帮忙,听事司这案子查得太艰苦了。
    听说大理寺和刑部就蹲在襄州喝茶,根本没出来,人家说了,在襄州发现了好多门路,就在襄州查!
    仿佛瞬息之间,宰英等人就策马奔向了沱河。前边几匹马踏入水流,顿时绝望:“千户大人,水太浅了!”
    水太浅了,踏马而过,根本无法摆脱背后的骑术精湛的骑兵。
    “上岸东行,寻宽阔河道!”
    没下水的几人即刻勒马向东,下了水的几匹马也仓促上岸,随大队寻找深河准备泅水。
    稍微耽搁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背后的骑兵已追近了一段距离,缀在最后的几匹马被射中,有四人落马。宰英往后看了一眼,恰好看见这四人被骑兵追上,尽数被斩成两段。她猛地一夹马腹:“不得回头!”
    没有人回头,所有人都知道厉害,疯狂地逃亡。
    终于寻到一片深河,纷纷弃马入水,李娃跟着噗通跳进水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救命……”
    宰英被他抓了个正着,原本腿伤未愈,被他抱得死紧,差点一齐憋死。所幸福田泅水过来,一拳捶晕了李娃,宰英才浮出水面透了口气。哪晓得刚出水迎面就是一箭射来,她仓促偏头,箭矢擦着额头飞了出去,鲜血簌簌而下——虚惊一场。
    水中已有三四人不幸中箭,夏日温暖的河水中,泛起血腥的味道。
    宰英红着眼睛拼命往前游,没游出多远,她就感觉到疯狂的箭雨停下了。
    她趁空回头,意外的发现,站在河畔的十多个骑兵居然也准备跳河!——疯了吗?宰英难以置信。
    这群骑兵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骑着马,扛着刀,奔驰在开阔的平原之上。弃马跳水?她这边七八个江湖高手,还有号称水龙王的张龙在,跳下来送死吗?
    那十多个骑兵居然还真是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
    “杀!”宰英即刻指挥反杀。
    没等她的人游进跳水的骑兵身边,隆隆的马蹄踏地声传来。
    另有约四十余骑,穿着软甲,头戴白缨盔的骑兵追到河边,为首一人驻马含笑,道:“举弓!”
    宰英尖叫道:“入水!”
    “射!”
    一阵箭雨洒下,跳进水里的十多个骑兵尽数被射死,可见追兵射术之精湛。
    “我乃定襄侯麾下亲兵营校尉曲昭,奉命前来驰援!”
    “我乃定襄侯麾下亲兵营校尉曲昭,奉命前来驰援!”
    ……
    宰英躲在水里不出来,曲昭只能一次又一次喊。
    好不容易宰英终于从水底爬出来吐气,人已经游到了射程之外。
    曲昭无奈极了,命人竖起衣飞石的将旗,说:“要不您等等,我们侯爷就在不远处,我请他过来,您认一认?”
    宰英不理他,带着人继续往沱河深处游去。龙司尊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根本没向襄州行辕下照会,衣飞石怎么可能来救她们?这案子查到现在,衣家长媳周氏牵扯极深,衣飞石若是派人来,那也是来灭口的。
    ※
    半道村。
    村中遍布银甲骑兵尸体,头戴白缨盔的士兵则麻利地打扫战场,清点首级。
    一棵大槐树下,衣飞石正在察看抄检出来的各色物资。
    他一身戎装,不曾披甲,看着仍旧身形单薄,然而,没有人会再把他当作蒙受父兄荫蔽的公子哥儿。
    槐树下的物资里,有徐子铁,有花纹钢,还有一条一条没有标记的金条。徐子铁等物藏在各屋地窖里,巴掌大的金条则装箱埋在大槐树下,已经起出来十二箱,看地上的架势,之怕还有很多没挖出来的。
    曲昭带人回来复命:“二公子,属下复命。”
    衣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和属下悬挂在马鞍上的首级。
    ——被射杀在河里的十多个骑兵,也都被他们捞上来砍了脑袋。在谢朝,斩级记功,脑袋就是升官发财的唯一途径,把人撵悬崖下摔死了就亏了。有首级,有功劳,没首级,啥都没有。
    “人呢?”衣飞石问。
    曲昭单膝跪下,无奈地说:“跳水跑了。无论属下怎么表明身份,那娘们就是不听,跑得飞快。属下也不好下水去撵她,万一激动起来呛死一个……”
    衣飞石瞅他一眼,没有拆穿他。
    宰英在西北绿林招募了不少高手,水龙王张龙也在其中。曲昭明明就是怕追下去平白丢几条命。
    “怎么这么多金子?”
    就算是走私点徐子铁、南疆树胶,这金子也未免太多了点吧?
    曲昭捡了一块灿灿发光的金条摸了摸,咋舌地发现这纯度还很高,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杂金。
    “这是私铸的金条。”衣飞石随手指了指摆在外围的五六箱金子,“待会儿你给兄弟们分了。”
    今日跟随衣飞石来办事的都是他的亲卫营部卒。原本他只有二十个亲兵,自从代理襄州行辕诸事之后,重新组建了亲卫营,内卫五百,外卫一千,总一千五百人。内卫首领就是曲昭。外卫首领更不得了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徐屈!徐屈跟他关系好,甘心情愿给他当外卫头头。
    衣飞石从小到大也没缺过钱花,手上很松,然而,一出手就是五六箱黄金,这也有点大手笔。
    曲昭欢天喜地地领命,立刻就叫人来抬箱子。
    衣飞石则看着私铸的黄金若有所思。
    ※
    天气炎热,“病中”的衣飞金泡在水里消暑,身旁站了个说书先生,单给他一人说。
    没有人通报,衣飞石直接闯了进来。
    说书先生声音骤止,衣飞金挥挥手,院子里服侍的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衣飞金把脑袋上顶着的毛巾投水里搓了搓,洗了把脸,游到池边,懒洋洋地说:“看看你这样儿?怎么,要捶我?”
    “梁州有座金矿。”衣飞石蹲下身,看着兄长的双眼,“你知道梁州有座金矿。”
    “我知道啊。”衣飞金半点不觉得心虚,“现在你也知道了。”
    “……爹,也知道?”衣飞石眼眶微微泛红。
    “爹不知道。”衣飞金否认。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经营梁州?”衣飞石死死盯着他。
    “七八年前吧。”衣飞金淡淡地说,“前些年那地方疫病横行,没人敢去。原来的梁人都在瘟疫里死得差不多了。人都死没了,病渐渐地也没了。我知道梁国有个金矿,派人去炼了些金子——怎么,你很稀奇?养兵养马不要金子?”
    “走私是个幌子,你其实是去私铸黄金!”衣飞石根本不能相信,这居然是长兄干的事!
    “是啊,不然呢?上交给朝廷?”衣飞金白他一眼。
    衣飞石狠狠一拳直捣他面门!毫不留情,就是朝着鼻子去的!这一拳头砸瓷实了,衣飞金就没鼻子了。
    衣飞金仓促间抱住衣飞石肩膀,勉强躲过这一拳,却被衣飞石捶在额头上,那滋味,就像是骑在快马上狠狠撞上了一块石头山,颅骨都似要塌了!
    衣飞金晕沉沉地倒退一步,人迅速入水躲避,怒吼道:“怎么着?你还要杀了我?我是你哥!”
    衣飞石毫不示弱,一步跨入水池,冲上前按住衣飞金就是一顿暴打:“你是哥怎么了?我是不敢杀你,我打你!我打你!你个王八蛋!你是我哥,你是我爹大儿子,你也配?!”
    衣飞金平日里仗着长幼孝悌把衣飞石治得服服的,真论身手,他不如衣飞石有天资,前两年就打不过衣飞石了。这会儿被衣飞石压着打,气得嗷嗷叫:“老子配不配也是你哥!小石头,我告诉你快住手啊,再敢打一下,老子抽你了!”
    “你是谁老子?你是我儿子!”衣飞石气得一通乱喊。
    两兄弟都在吱哇乱叫,正打得激烈,一个役兵冲进来,惊魂未定地禀报:“督帅!二公子!夫人投环自尽了!”
    衣飞石手下一松,衣飞金猛地把他掀翻在水里,急问道:“救下来了吗?”
    “……没气了。”
    衣飞金浑身紧绷的劲儿仿佛一瞬间就松了下去,就好像他所有在意的东西,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衣飞石稍微动了一下,水声响起,衣飞金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怒吼道:“你闯进来做什么?你有事不能悄悄地来问我?你和我在院子里打架!你怕她听不见是吗?”
    不等衣飞石反击,他就跃出水面,一路朝着周氏的院子奔去。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衣飞金走的跟快,衣飞石追得也快。不过,衣飞金进了门,衣飞石则被衣飞金吩咐的亲兵拦在了门外。
    毕竟是多年的长嫂离世,衣飞石再浑也不能不顾人伦直闯内室,他就站在院子里。
    他耳力好,很多人都知道,然而,自从修炼太后所受《箭术九说》之后,他的耳力相较从前更进了一步。衣飞金以为把他拦在院子里就足够了,其实,他就算站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屋内的低语。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都能听见。
    ……
    听了两句,他脸色就僵住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径直去找曲昭:“查,立刻查!”
    “我要知道,那个金矿,那个铸金坊,究竟是大哥的,还是周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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