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压着声又问:敷余人可是将镖局给占了?
    华夙摇头,一个小丫头,知道的能有多少。
    这小丫头思忖了一阵,那日忽然有很多高个金发的人闯进了篷州,抢去了一枚令牌,当时爹爹说,尚有一批货要送到皇城,让那四公子先走,四公子本是想走的,可不知怎的,又没走成,那些东西也被抢了。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想来她也记不清了。
    容离皱起眉,敷余人抢了令牌,还将那批货掳去了?那
    她一顿,容家四公子呢。
    小丫头摇头,甚是迷茫,爹爹带我走时,那公子还在镖局里,好似、好似挨了一刀。
    容离心道,怕是凶多吉少。
    小丫头瑟瑟发抖,他当时流了好多血。
    容离神色一黯,见这丫头仍把手背在身后,思忖了一阵道:这段时日,若非镖局的人问你要,你万不能把令牌拿出来,也莫要告诉官府的人,你爹是篷州镖局的领队,待镖局洗清了冤屈,你将这令牌挂在脖子上都成。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我现下
    容离欲言又止,也不知这丫头能不能平平安安到今旻。
    华夙望向这丫头肩上的命火,观其阳寿还长,淡声道:这丫头命还长着,不必担忧。
    屋外有人在喊叫,是敷余人追了上来。
    容离抬手捂住了嘴,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好似有人要走过来了。
    小丫头也跟着捂起了嘴,眼瞪得远远的。
    眼前,几绺乌黑的发垂了下来,一张毫无血色却又分外精致的小脸自上垂落。剥皮鬼趴在窗上,歪着头无声无息地往外望。
    容离险些又被这剥皮鬼给吓着,即便此鬼身上披着的皮是她画的。
    华夙见她往后一缩,轻嗤了一声,眼看着有人走近,气定神闲地朝那人面庞上吐了一口鬼气。她环着手臂,明明身量不比那敷余的士兵高,且还很是纤秀,那姿态却仍旧高高在上,不容侵凌。
    走近的敷余敌兵被遮了眼,往窗里看的时候,什么也未看见,他转身就走了。
    小丫头愣住了,听那脚步声离远,才惊异地问:为什么他看不见咱们?
    容离道:许是被硝烟熏坏了眼睛。
    小丫头一抹眼泪,若是能再熏瞎一些就好了,他们坏得很。
    华夙收回鬼气,不咸不淡道:饶是神仙下凡,也不可擅自止下这祸乱,这便是命数。
    容离垂头不语,想了一阵,把钱袋里的碎银和铜板拿出来些许,我不能将你送到今旻,这路还得你自个儿走,路上莫让旁人知道你身上带了碎银,省得被抢走。
    小丫头却不肯伸手接,爹娘还说了,不能拿旁人东西。
    远处两个鬼魂闻言热泪盈眶,顶着日光将她守着,魂变得越来越单薄。
    你方才给我看了你的令牌,就当是我用碎银换的,容离柔声。
    那丫头不接,讷讷问:姐姐还要去篷州么?篷州当真去不得。
    我有些事要做,他们奈何不得我。容离两眼弯弯,干净又好看。
    丫头思及方才那敷余人好似瞎了眼的模样,怔了一瞬,莫非你是神仙!
    容离摇头,她哪里是神仙,也不过是个凡人身。她见这丫头不接,径自把那只柔弱的手拉了过来,掰开其握成拳的手,把几个碎银和铜板放在了丫头掌心。
    华夙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开头不发一言。
    丫头手一抖,想给她递回去。
    容离却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面色恹恹的,身子也瘦弱得好似经不起风吹。
    华夙往窗外望,敷余人走了,让她莫要磨蹭。
    容离随即道:你快些走,一刻也别耽搁,省得你爹娘到了今旻见不到你。
    丫头踟蹰了一阵,将牙关一咬便站起了身,走前眼巴巴看了她一阵,神仙姐姐你可当心些,日后若再见面,这些这些钱我一定还你。
    她一顿,又道:还有一些镖师在篷州,生死未卜,那容家四公子我当真不知他还活着不曾
    多谢。容离颔首。
    丫头不舍道:仙子姐姐保重。说完她便一溜烟跑了,瘦瘦小小的,可为了活命,好似能从那身子里掘出滔天气力。
    那两个鬼魂跟在她身后,也一转眼就没影了。
    等那丫头一走,华夙才道:若是我,就不会将你当神仙。
    容离疑惑扭头。
    华夙:你得是那身上会掉舍利子的活佛。
    容离瞪了过去,那目光是又软又娇。
    待至傍晚,敷余人退回了蓬州。
    容离在那屋舍里歇了许久才走,回头瞧见华夙又冷着脸不耐烦地扯着袍子,忙问:是不是那鳞片又烧起来?
    华夙颔首,把那鳞片捏了出来,皱眉道:那赤血红龙究竟在此处做什么,我从未听闻,还有福地是开在这等地方的。
    这鬼都想不明白,容离又怎会知晓。
    眼看着离篷州城越来越近了,容离回头,抓上华夙的黑袍道:你往我身上吹上一口鬼气。
    华夙当真张了嘴,不情不愿地吹出了一缕鬼气。
    容离身影隐匿,肆无忌惮地进到城中,城中亡魂哭嚎,四处俱是飘荡难安的鬼。
    那篷州镖局开在城南,且还在江畔,方便走水路运送货物,只是现下的船只里,却升起了敷余的旗帜,而容家镖局的旌旗已被丢在边上,还被烧去了大半,边角焦黑。
    镖局里喧嚷一片,全是敷余人的喝酒食肉的叫喊声。
    容离脚步一顿,瞧不见容齐的冤魂,不知其去了何处,难不成还活着?
    华夙手里捏着的鱼鳞烧得亮堂堂的,其上赤光流转,她往远处睨去一眼,忽地开口:看来不是我们冲着那赤血红龙去,而是赤血红龙朝我们来了。
    她抬手,朝这红鳞上吹了一口气,其上燃着的火却未能熄灭,只是灼起的热意隐约淡去了些许。
    你怎知道?容离心一紧。
    华夙轻呵,我们在这城中遛着弯,怎可能这么巧,不论打哪儿走,都能恰好撞到它脸上。
    容离心一紧,眸子悄悄转向别处,将远处的角角落落俱扫视了一眼,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焦如焚。
    华夙把手中红鳞轻抛,稳稳接在指腹,漫不经心:这鳞片从你后腰出来后,它便不管不顾的来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不可言宣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8章
    容离蓦地将目光一敛,声音低低的,不是与我的约定,我哪里知道。
    华夙摩挲着那片红鳞,指尖已被熏得红火一片,幸而未被烫伤。
    镖局里全是敷余人,东西乱作一团,地上还洒着不少血,瓦缸被砸破,酒淌了遍地,和血混在了一块儿。
    敷余人说的话极难听懂,咬文嚼字和东洲俱不一样,听了许久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容离想走,不想华夙撘住了她的肩,把她往回拉了一下。
    华夙把食指抵在了唇上,淡声道:不是想找容齐么,别急着走。
    容离心觉疑惑,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只见这鬼正侧耳细听着,好似听得格外认真。
    华夙听了一阵,皱眉道:这些敷余人说镖局里领头的全死了,倒是跑了一些小镖师。
    容离心一紧,那尸体呢?
    华夙心觉好笑,你觉得他们杀了人还会将尸体留下?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
    容离摇头,认真道:我想找到容齐,若他并未勾结外敌,便将他送到官府,好还其一个清白,也省得将单家和周大人牵扯进这风波里。
    你倒是好心。华夙道。
    容离着急地攥上她的袍子,又道:你再听听,容齐当真死了么?她是听不懂这些敷余人在说什么的,没料到华夙竟还能听明白敷余话。
    华夙也不知活了百年还是千年,兴许活得比敷余开朝还要久,那苍冥城里指不定还有五湖四海来的鬼,会得多一些也无甚稀奇。
    苍冥城,不知与皇城相比孰大孰小。
    原先容离就对那城颇为好奇,得是座什么样的城,才容不得活物入内,如今更甚。
    华夙见她眼巴巴的,只好耐着性子多听了一阵,掌管这分局的男子肥头大耳的,看似懦弱,实则性子挺倔,生生忍下被砍断右臂,也不肯将令牌交出,可惜那令牌后来还是被抢去了。
    容离皱眉,掌管分局的男子?
    不是容齐,是旁人冒名顶了容齐的位置,容齐自小便瘦条条的,成日胡吃海喝也未见胖,那必不是他。
    华夙听那些敷余人滔滔汩汩地说话,还互相吹起了马屁,烦闷道:埋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觉瓦坡上,你若是想找容齐,不妨去那里看看。
    容离颔首,那便去。
    一人一鬼掉头就走,去往那觉瓦坡的时候,华夙时不时将那片红鳞拿出来看,那鳞是烧得越来越红,光被她捏在手里,热气便好像能扑至容离面上。
    赤红一团,火苗燎高,好似被烧烫的铁。
    偏偏华夙不怕烫,就那么捏着,连神色也未变上一变。
    容离侧头看了一眼,不想她们越往城外走,这鳞还烧得越热了,那赤血红龙好像真的跟在她们身后,还越跟越近。
    她猛一回头,身后却是断壁和冲天的黑烟,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哪能看见什么赤血红龙。
    华夙知晓她在看什么,它若不想被你看见,你再怎么回头,也看不见它。
    容离不解,可先前在画境中所见,那赤血红龙身姿那般、那般庞大。
    华夙轻哂,它会化形,先前我用画祟画出来的,是它的真身。
    一听到真身这二字,容离就思及先前华夙所说,此鬼回不得原身,她莫非也是有真身的?
    容离眼睫微颤,半掩在袖口里的手微微攥起,你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当真不能让我知道么?
    华夙静静看她,倾身将距离拉近,两人本就站得不远,现下近乎要贴在了一块儿。她微眯起眼,神色凉薄却又好似在审视,就这么想知道?
    容离没说话,想不明白这鬼的原身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不肯透露半个字。
    华夙站直了身,好似在看一只时不时在她面前张牙舞爪,一被吓着又颤巍巍躲远的狐狸。她轻声说:这世上,除我以外,如今只有慎渡知晓我的真身,你也要与我为敌么。
    语调不咸不淡的,却又好生锐利。
    容离怔了一下,不但没松开攥在手里的袍子,反倒还攥得更紧了。
    华夙凉凉笑了一下,料你不敢与我为敌,你还等着我给你续命不是?
    容离颔首,声小如蚊,是。
    罢了。华夙把赤血红龙的鳞揣回了袖袋里,不再看它,它若想现身,早就该出来,可现下却躲躲藏藏的,你说是为什么?
    容离不知道,只能胡乱猜着,那赤血红龙应当是觉察到红鳞被挖出来,才觅过来的,现下却东躲西藏,许是华夙在的缘故。
    果真是结了什么仇怨么?
    华夙抬眉:指不定身负重伤,不敢正面迎上,只能暗中窥探时机。
    未到觉瓦坡,四处已全是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看样大多是篷州的百姓,上有七八十的老者,下有尚还在襁褓的小孩儿,无一例外,俱已无生息。
    四处全是游魂,浓黑的怨气将城里城外俱笼在了翳霾之下。
    步近觉瓦坡,便觉身处冰雪之下,阴冷的鬼气扑面而来,耳畔是哭嚎怒嚷。
    容离两耳嗡嗡,头晕目眩地走着,幸而攥住了华夙的袍子,否则这头一昏起来,也不知自己会歪到哪里去。
    华夙面色不变,带着她穿过了一众游魂,抬手拨开拦路的幽霾鬼气,回头问:难受了?
    容离是觉得难受的,可尚还没难受到寸步不能行,她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一副东倒西歪的模样,小声道:说些你的事情,便不难受了。
    华夙轻嗤,我看你压根不难受。
    她话音方落,容离咳了起来,好似连胆汁都要咳出来了,面色苍白如缟,浑身气力都用来攥住手里那又凉又薄的布料了。
    华夙的嘴角本还微微勾着,见状往下一沉,伸出一根手指抵向她的眉心,把鬼气灌了进去,好涤去她周身疲乏不适。
    容离缓缓喘了一口气,眼中如含秋水,你便是不想说。
    华夙微抿着唇,继而又往前走,只字不提自己的原身,手上却没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开幽霾,那些游蹿的鬼见她步近,纷纷往边上躲。
    遍地尸体叠了老高,尸山血海想来便是如此。
    容离鞋边上已沾上不少血,她一直手提着狐裘,不敢垂目多看一眼,那悲恸撞上心头,心尖上一阵酸楚。
    华夙冷不防开口:苍冥城的垒骨座也是这么来的,只是那堆积如山的骨不是凡人骨。
    那是什么?容离问。
    华夙道:鬼无肉身,除非将旁人夺舍掳为己用,若是夺得妖神的躯壳,便会厉害许多,那时候苍冥城还连城门都没有,幽冥尊为能与阎罗殿一敌,四处招揽下属,为众鬼夺来妖神躯壳,后来阴间被一劈为二,一半是阎罗殿,一半便成了苍冥城。
    听起来,好似阎罗殿亏损了许多。
    容离皱眉,话本里说,阎王是听命天上神仙的,这阴间被旁人夺去一半,天上神仙不会降罪么。
    华夙说得极淡,在苍冥城现世前,凡间已有不少孤魂野鬼,好一些还修得了法身,四处戕害凡人,在苍冥城现世后,幽冥尊将其收入麾下,倒是替阎罗殿省下不少事,其后他还炼得了画祟,更是令那些鬼物对他言听计从。
    容离揣度了一番,讷讷道:他到底叫苍冥还是幽冥。
    华夙道:就如洞溟潭里的洞衡君一样,这些称谓都是旁人喊出来的,实则他们叫什么名,早被众人忘却,爱喊什么喊什么,知道是他们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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