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姥正跟赵音音坐一起说着什么,许云海问赵音音:“你之前看的那本营养学的书叫啥来着?”
    赵音音猜出来他因为什么想看那本书,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道:“我都看完了,你再看一遍干啥?”
    她想了想:“肉类就是补充蛋白质和脂肪……大不了咱家多做点豆腐跟鸡蛋就行了。”
    姑姥问她:“鸡蛋你闻着腥不腥?”
    赵音音回忆了一下:“早上吃咸鸭蛋没啥感觉,但是今天炒黄瓜的时候,我本来想做瓜片炒鸡蛋,莫名其妙就非常不想吃鸡蛋……”
    “那就多吃豆腐,”姑姥站起来,“我明天回趟村里头,多收点咸鸭蛋回来!每顿都吃一个。”
    “吃太咸也不太好吧?”
    许云海之前听赵音音说吃咸了不好,姑姥说:“没事儿!咱村的咸鸭蛋不咋咸,都是拿黄泥腌的,再加一点酒,不咸也冒油。”
    “行,”许云海想起来家里头还有点猪油,问赵音音,“猪油你能吃下去吗?”
    赵音音有点不好意思,猪油可是好东西,好容易才熬了不少呢。
    “没事,我吃不了就你们吃呗,还有仨孩子呢……”
    “婶婶!我不吃!我从今天开始只吃菜!”
    伊伊有点担心地跑过来,刚刚她留了牛肉给婶婶,结果婶婶闻到了就去厕所吐酸水……把她有点吓着了。
    许云海安抚了伊伊一句,拿着家里头的猪油出门找人换豆油去了。
    现在是月底,家家应该都没有多少油了,许云海从一楼开始问。
    “姐,能帮个忙吗?我媳妇儿现在吃不了肉……家里拿猪油做菜,她闻不了,想跟你们家换点豆油。”
    “行!你等一下!”
    这家的小姑娘之前赵音音帮着接送了好几个月,大姐热情地把油壶拎出来,直接全给许云海倒里了:“当初我姑娘可没少吃你们家小赵给做的菜……”
    她小声问:“怀上了?”
    这年头大家都馋肉,吃不下肉也就只有这么个理由了。
    许云海微微点了点头,姑姥嘱咐了他不能说,他也不知道这算是说还不是不说。
    “哎哟!那可是好事儿!”
    大姐给许云海倒了能有二两豆油,然后用勺子从许云海那碗猪油里舀了两勺:“行了!去继续换去吧。”
    “不行,姐你再舀点,你这都能换着大半碗了!”
    “换啥!当初小赵给俺闺女吃那些菜也没上门跟我要伙食费啊!”
    许云海辩解道:“姐,你都给咱家送了两回鸡蛋了,那点酱菜也不值当这些。”
    “说啥呢!”大姐瞪他一眼,“小赵那可是心意……”
    她把许云海往出推:“去吧,小赵这可遭罪了,怀个孩子吃不了肉,你多给换点豆油吃!”
    许云海从一楼到四楼,一碗猪油愣是换出来二斤豆油。
    他拎着豆油回家,姑姥看见了:“没少换啊。”
    “都是帮着咱家,”许云海道,“那一碗猪油哪有这么多……一楼大姐把她们家油壶都倒空了。”
    姑姥说:“你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将来有机会了,咱也把人情还上。”
    “嗯呢姑姥,我都记着呢。”
    不能吃肉,许云海开始每天跑去买豆腐、买豆浆,他又跑去食堂请教大师傅,听说用白醋能去鸡蛋的腥味儿,回来试着给赵音音做了个蒸水蛋吃。
    “咋样?闻着味儿恶心不?”
    赵音音闻了闻,觉着没什么,又拿勺子舀起来一点吃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挺好吃,没有那个蛋腥味儿了。”
    她也挺高兴,不光是终于多了点能吃的菜。光吃豆腐营养实在是跟不上,但是肉一吃就吐也实在是没办法。
    “辛苦你了……”
    这些日子,赵音音在食堂也有点犯恶心,就每天中午回家来吃饭。许云海天天跑回来做饭,送她到办公室自个再风风火火去上班。
    “辛苦啥?我做饭我自己不吃吗?”看着赵音音终于能吃下去个鸡蛋,放心多了,“我再做个汤,咱就开饭。你喊姑姥出来吃饭。”
    因为赵音音怀孕,姑姥这么多年都没能戒的烟,居然就这么直接戒掉了。
    晚上孩子们回来,伊伊看见桌上有一盘子炒鸡蛋,第一时间就抱着炒鸡蛋往厨房跑:“叔!你咋忘了!我婶婶闻不了鸡蛋味儿!”
    “没事,这个能闻了,”赵音音替许云海解释道,“你叔去找人学的做法,现在婶婶也能吃鸡蛋了。”
    虽然平时姑姥和孩子们也隔三差五去宋致然家吃肉,许云海还把剩下的盐水火腿都送到那边去了,但宋致然的手艺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好吃了。今儿的炒鸡蛋是赵音音亲自做的,几个孩子吃得又香又甜。
    “可把咱家这几个孩儿馋坏了。”
    赵音音这反应一直持续到将近六月末,她吃了一个多月的豆腐鸡蛋,终于能吃肉了。全家都松了一口气,赵音音自己也馋得不行,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红烧肉。
    要说解馋,还真得是又肥又香的红烧肉。这一个多月下来,肉票倒是剩了两斤下来,赵音音做了一大锅红烧肉出来,又在里面放了豆腐皮结,给之前帮忙换豆油的几家都送了一小碗过去。
    虽然只是一小碗,可是没有谁家嫌少,这时候的肉多金贵啊!
    几个小孩都吃得狼吞虎咽的,姑姥生怕几个孩子呛着,连一直不怎么爱吃饭的伊伊也大口大口地吃肉。
    “现在有三个月了吧?”
    赵音音点点头,按照大夫说的,到现在正好是十二周。
    姑姥点了点头,又给赵音音夹肉吃:“三个月之后就稳当了,不像是刚开始那么折腾。这回可算不吐了,想吃啥就说,姑姥给你做。”
    “这红烧肉吃下去,可得管好几天,”赵音音倒是有不少想吃的,可是现在的物质条件下,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先吃饭!”
    吃完饭,周群芳拎着东西过来了。
    “听说你有了?”周群芳还是跟李巧那听说的,“我给你拿了罐奶粉,平常喝点。”
    赵音音赶紧谢谢她,又去沏茶,周群芳赶紧拽住她:“行了,你好好坐着就行了。怀相咋样?折腾你不?”
    “前段时间闻不了肉味儿,现在好了,”赵音音看着周群芳比之前瘦了,也黑了些,可是精神状态却很好,“你最近怎么样?怎么黑了这些……”
    许云海笑道:“我忘了跟你说了,周姐啊……升了!”
    “哎哟!”赵音音知道周群芳之前在车间和后勤之间来回调动,后来宋致然来了把她调到了工会去,“我咋没听宋姐说?”
    “我不在工会了,去了车间。咱厂子新引进的机器是德国的,我下狠心跟着学了德语,又跟人家派来的工程师学了半个月,现在专门负责维护那机器。”
    “周姐,你可太厉害了!”
    现在是全民英语热,连姑姥也跟着学了几句“点头yes摇头no”。赵音音跟着收音机里的听过几次,觉得自己学不来这玩意。
    周群芳居然还能学德语!
    “厉害啥,书呆子罢了,”周群芳有点羞涩地笑,“我这次来,还有个事儿跟你说。”
    许云海给两人沏了茶,端进屋里,又拿了两块绿豆糕招待周群芳。
    周群芳站起来谢了一句,赵音音拽她坐下:“谢啥,快说,啥事儿?”
    “你跟小许现在可好多了,不像一开始还透着那么一股客气劲儿,”周群芳打趣了一句,这才往下说,“你听说了吗?遇罗锦上诉离婚了!”
    她看赵音音没反应,给她介绍起来。
    遇罗锦是烈士遇罗克的妹妹,遇罗克写的《出身论》旗帜鲜明地反对出身问题,被4人帮成员点名为“大毒草”,在七零年三月五号被枪毙于北京体育场的十万人大会上。
    遇罗锦被哥哥牵连,判了劳教三年,后来插队的时候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她跟现任丈夫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在八零年五月份在法院以为“感情破裂”为由提出了上诉离婚。1
    周群芳有些激动:“好多人说她是女陈世美,可是我不同意!没有感情的婚姻有多么痛苦……凭什么没有感情就不能作为离婚的条件?”
    她给赵音音看自己抄到本子上的资料:“那十年里头,上海那么先进的地方,每天离婚的夫妻连两对都不到……两对!有多少女人就这么被束缚在婚姻的牢狱里头!”
    赵音音看了小半本恩格斯,她看着周群芳记录在本子上的资料,小声地接了一句:“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2”
    许云海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加高,也走了进来,接着赵音音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感情确实已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使离婚无论对于对方或对于社会都成为幸事。3”
    周群芳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激动地说道:“确实,遇罗锦的丈夫帮她平反,帮她哥哥平反,但是这并不是必须用一个女人的一生来补偿的!那样的情况下嫁给对方,她做出的选择根本就不是自由的,而是为了求生!”
    她的经历,可以说是跟遇罗锦相当相似的。她跟刘得水分居,身边的人是支持的,但是更多人都是不理解甚至反对的。
    刘得水当初没嫌弃她成分娶了她,撕她两本书算什么,不干活算什么,怎么能离婚呢?
    她站定在原地,看着赵音音:“音音,你一定不会觉得她是陈世美的,对不对?”
    赵音音点点头。
    “就算是报恩,也可以有多种方法,并不一定要以身相许。女人也是个独立的自由的人,而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报恩的物件……”
    “你说得对!”
    周群芳内心激动,她也只有跟家人、跟赵音音能倾诉心底的这些话了。她不知道听了多少人说起来,让她好好跟刘得水过,人家刘得水当初待她不薄……
    可是那些所谓的“恩情”,就能抵消掉两个人没有感情过的那些麻木不仁的日子吗?
    “而且,现在正是新婚姻法制订的时候,我多希望这件案子的影响能更大点!”
    这件案子的确在社会上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报纸上天天都有持有双方观点的文章吵来吵去,周群芳兴致勃勃地每天写稿子投稿,宋致然甚至还在工会办的厂报中夹杂私货转载了一篇《婚姻必须以爱情为基础》。
    赵音音也在厂办里头给几个同事讲这件事,大家都觉得,感情破裂的确应该可以离婚。离婚这么难,是文·ge时候对妇女的压迫,决不能留下来。
    在这件案子的发酵影响之下,新《婚姻法》的制订也加快了速度,其中关于感情破裂是否能够离婚的条款引发了争议,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只能单独拿出来表决。
    几乎所有女性委员都投了同意票!虽然许多男性委员不同意,但是这条仍然获得了通过。
    而在新《婚姻法》正式颁布之后,法院也根据这部法规判定遇罗锦夫妻双方离婚,判决书说:“十年浩劫使原告人遭受政治迫害,仅为有个栖身之处,两人即草率结婚,显见这种婚姻并非爱情的结合。婚后,原被告人又没有建立起夫妻感情,这对双方都是一种牢笼。”4
    周群芳给赵音音读这一段,激动得眼中噙着泪花:“……这对双方都是一种牢笼!”
    虽然遇罗锦本身有着一定的争议性,可是她的起诉离婚,显然是推动新《婚姻法》感情破裂离婚条文中不可缺少的动力。
    宋致然也说道:“还是要努力往上走!我听说,这一条表决的时候,好多男性委员都不同意,幸好在场的女委员们都投了同意票。”
    “他们当然不同意了!没有了妻子,谁来给他们当牛做马呢!”周群芳情绪激动,“我再也等不及了……《婚姻法》一生效,我就立刻去起诉离婚!”
    令人有些遗憾的是,一审判决后遇罗锦的丈夫重新上诉,法院驳回一审判决,虽然仍然判定两人离婚,可是却在判决书中对遇罗锦做出了批判。同情她、为她说话的审判员也遭受了处分。
    赵音音叹口气:“ge命尚未成功……”
    许云海正替她捏酸胀的小腿,接了一句:“同志仍需努力。我们努力,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这次军婚的那条没改变,可是说不定下次就会改掉了!”
    她点点头:“对,只要感情破裂能离婚这条在《婚姻法》里面,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这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当时有报纸刊登了一份立法委员会发出的调查报告,监狱的女杀人犯中,相当多一部分是因为不能离婚、被长期虐待,这才铤而走险毒杀丈夫的。除此之外,又有多少人是因为长期虐待而死去、或者生不如死呢?
    一九八零一月一日,新的《婚姻法》正式生效,周群芳立刻去法院起诉刘得水,要求以两人感情破裂为由判决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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