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乾清宫中静悄悄的,后殿的一间暖阁内,正德亲自把盏替坐在对面的宋楠倒酒,这是宋楠离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日上午,宋楠便要带人押解物资粮草回到盐池长城隘口作战,此次正德的宴请,便权当是替宋楠践行了。
    和上一次出征前的声势浩大喧哗隆重相比,这回的践行宴只有君臣二人,虽有皇上亲自把盏,但也是寒酸之极。由于宋楠和外廷意见相左,双方闹得不甚愉快,正德索性一个不请,免得勉强前来赴宴,在宴席上闹得不愉快。
    不知何时,正德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在他登基后大明朝屡屡发生动乱和战事,虽然无人敢当面归咎于他,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切跟自己这个当皇帝的有很大的关系。现在的正德,只希望一切安安稳稳,甚至连臣属在自己面前争吵他都有些受不了,故而今夜他决定亲自给宋楠践行,不叫任何人作陪。
    “宋楠,你心里不要埋怨朕,朕知道你是一片为国之心,收复河套乃是长治久安之举,朕其实很赞成你这么做。但无奈,朕要照顾外廷诸臣的情绪,也要考虑他们的意见,外乱未平,内讧不能再生,大明朝经不起太多的风雨了。”正德轻轻将宋楠面前的酒杯注满,似是安慰,又似乎是解释。
    宋楠表情淡然,双目注视正德的脸,灯光下,正德的面庞有些虚浮肿胀,眼圈带着隐隐的黑色,两颊上的肉居然有些微微的下垂。宋楠心中叹息,正德比自己还小两岁,自己二十三,他只有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的皇上,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垂垂老者一般;他的头部微微摆动之际,竟然似乎能看到有丝丝的白发。听着正德从胸腹之中发出的声声闷咳之声,宋楠明白,酒色和放纵已经彻底的摧毁了这幅年轻的身躯。难怪有人会急着寻继任之人,正德的样子给人的感觉甚是不好。
    “皇上莫要担忧,保重龙体要紧;臣和内阁外廷的诸位大人们其实没有根本性的分歧,他们其实也是希望能收复河套的,只是朝廷财政吃紧,故而才和臣意见相左。臣坚持继续打下去,是因为战机难得,很多事若不一鼓作气,便会拖到不知何时才能下定决心。到那时,鞑子的气力恢复,那便更不好办了。”
    正德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朕都明白,但现在这情形,一殿之臣居然各做各的事,相互间不能协调一起办事,传出去岂非是个笑话。朕越想越觉得惭愧。宋楠,朕这个皇帝是不是不合格?朕和先皇相比是不是差的太远了。”
    宋楠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只安慰道:“皇上莫要胡思乱想伤神,皇上安心的在京城等我的好消息,这次出征我有十足的把握,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必将鞑子赶回阴山之北。到时候重设大宁卫开平东胜三卫,多建寨堡固守,牢牢将河套握在手中,鞑子失去这块水草丰茂的地方,又失去这个进攻大同宁夏镇番的跳板,今后再无力犯我边镇了。皇上支持臣完成此创举,功勋更在前朝诸皇之上,那可是泽被万代的大事。至于朝中的一切事情,总是要等臣凯旋而回之后在慢慢解决。臣和杨首辅都是一殿为臣,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事情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皇上大可不必思虑过甚劳心伤神。”
    正德摇头道:“你莫骗朕,朕知道没那么简单,朕最近心神不宁,夜间难以安寝,经常咳嗽不止;便是睡着了也会做恶梦。朕告诉你,朕不止一次梦见父皇在梦里出现,父皇不说话,只冷冷看着朕,看的朕心里发毛。朕在想,朕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情,父皇对我是不是很不满意。朕的心很烦很乱,朕不知如何是好。”
    正德表情有些扭曲,眼睛发直,神情有些可怖,口中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话,听得人心中悱恻;宋楠不知说什么好,无论正德如何自责,他也不能说半句正德这个皇帝不称职的话来,但见正德的样子实在是诡异,看来所受煎熬甚巨,宋楠有些不忍心。
    宋楠咬咬牙开口道:“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正德道:“说,你我之间有何不能明言的?”
    宋楠吁了口气道:“皇上最近的身子是不是不太好?太医院的太医们是怎么说的?”
    正德摇头道:“太医院那帮废物,我身子不舒服他们变着法子的开了几十副药方,朕喝的都要吐也没见好转。你瞧瞧这乾清宫中,到处是药渣,那群废物没有一点用,倒是宁王敬献的龙虎回春丸效果不错,朕感到难受的时候吃上一粒便顿觉好转,只是最近需要吃两粒三粒才能有效果,朕在想,是不是朕的病情加重了。”
    宋楠起身来拱手道:“皇上,您要恕臣无罪臣才会说出一些话来,这些话或许会让皇上不开心甚至发怒,也可能会触及某些皇上亲近之人,但身为臣子,臣若不说便是不忠,请皇上宽恕臣的无礼。”
    正德愣道:“为何如此郑重?你说便是,朕不会怪你。”
    宋楠道:“谢皇上,皇上恕臣无礼,宁王爷所献的龙虎回春丸您不可再吃了。”
    正德愕然道:“为何?难道……?”
    宋楠摇头道:“皇上不要多想,是药三分毒,那龙虎回春丸是药物,必是有副作用的,皇上不能靠着这药物来解除痛苦,龙体康健需要起居适宜声色节制并勤加锻炼。待臣凯旋之后,臣会日日进攻陪皇上蹴鞠网球,去太岁山上滑雪,在此之前,皇上该请宫中侍卫教些拳脚锻炼,骑射之事也可以多做做,这样才是身体康健之本。”
    正德皱眉道:“慢来,你莫转移话题,为何宁王敬献的药丸朕不能再吃了?是药三分毒这个解释恐说不过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愿对朕坦诚?”
    宋楠拱手道:“皇上既要问,臣不敢不如实回答,臣自作主张,命人取了那龙虎回春丸请药师检验其中的药物组成,这丸药中确实包含着诸多名贵难得之药材,对身子有大补之效;然而……”
    正德瞪大眼睛看着宋楠,脸色变得有些紧张。
    “然而,这当中也包含着一味药物,名字叫做罂粟粟,皇上相比听说过这玩意儿。”
    “罂粟粟?那不是医家常用之物么?此物有何不妥?”
    “皇上说的是,罂粟粟确实是医家常用之物,可治疗多种病症,但是皇上不知道的是,此物的危害也甚大,少量少次的服食固然可以医病,若大量多次的服食,会让人成瘾产生依赖,一日不食便会浑身无力身子燥乏,并会加重身体原有的病情。皇上服食龙虎回春丸之后是否觉得心情愉悦浑身是劲有飘飘欲仙之感呢?”
    正德骇然道:“确实如此,服食之后确实身心欢快仿佛病症全消一般,但一两个时辰之后便消失不见,身子略有些倦怠。”
    “是了,这便是罂粟粟的效力,皇上从初始服用一颗,到现在每日两三颗,这便是产生了依赖,到最后皇上会无时无刻不需要它,若不服食,会全身疼痛,痛苦不堪。臣不是吓唬皇上,此物会让一个健壮的成年人在数年之内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所以皇上必须立刻停止服食此药。”
    正德悚然而惊道:“你的意思是说,宁王敬献此药,却是来害朕的?他竟敢如此大胆?”
    宋楠摇头道:“皇上息怒,罂粟粟入药也是常事,料想宁王不敢如此,可能是不懂这罂粟粟带来的危害。以此为据不足为凭。宁王敬献此药的时候是否特别说明过什么?”
    正德想了想道:“他倒是说过一日只能服用一颗,身子不适之时可用,不可多用,以免伤身。”
    宋楠点头道:“如此说来,宁王爷定是知道此物有危害性的,所以叮嘱皇上不可多服用。即便如此……既然此物有害,宁王爷敬献给皇上,却是有些不妥了。”
    正德喃喃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宁王断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诸藩王之中,朕和他最是想得。他不可能如此。他若敢居心加害于朕,又怎敢在宫中恋栈不去?他和宁王妃带着他的长子在宫中已经居住了二十余日,便住在太后宫中。若知道此药害人,恐早已离去了。”
    宋楠惊讶道:“宁王爷举家住在宫中?带着他的嫡长子也在宫中么?那孩子多大?”
    正德道:“朕接见过他们一次,那孩童约莫七八岁,倒是聪明伶俐,口舌甚甜,太后很是喜欢他。朕就是见太后喜欢他,这才准许他们陪伴太后居住一段时间。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宋楠沉吟良久,终于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最近太后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有没有跟您提及过一件事情。”
    “何事?”
    “……关于皇嗣之事,臣斗胆直言,皇上大婚数年,宫中嫔妃无一为皇上产下子嗣,这件事有没有人跟皇上提起过?”
    正德表情尴尬道:“朕还年轻,你怎么问起这件事来了。”
    宋楠忙道:“皇上恕罪,臣该死,不该过问此事,但皇上能否告诉我有没有人提及此事?臣心中有个大疑惑要解开。”
    正德明显很不高兴,无子嗣之事也是他的内心隐忧之一,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辛勤耕耘,后宫皇后嫔妃乃至宠爱的女子们却不能诞生皇嗣;男人最忌讳的便是这件事情,此刻被直接问及,心中不悦可想而知。
    “朕最烦你们如此,朕的一切都要管,朕才二十一岁,难道朕明日便暴毙不成?皇嗣之事便这么重要?”
    宋楠忙道:“皇上息怒,皇上若不愿提及,臣便不问就是。皇上春秋正盛,本不该提及这些事,臣问及,也是想弄清楚心中的一个疑惑罢了。”
    正德瞪视宋楠半晌,终于皱眉道:“也罢,既然你我君臣之间无话不谈,朕对你也没什么隐瞒的,朕信你是为了尽忠,而非有其他企图。”
    宋楠道:“臣一心一意为了皇上着想,就怕有人打着坏主意,作为皇上的近臣,有些事臣不想打听也要打听,以免为他人图谋钻了空子。”
    正德不知道宋楠话中之意是什么,但见宋楠说的诚恳,于是开口道:“此事你不是第一个问起的,在你之前,太后和内阁大学士梁储都曾提及此事,太后问及自然是关心朕,梁储问的那一次,朕可是啐了他一脸唾沫的。”
    宋楠低声道:“请皇上详细叙述一番好么?臣想听细节。”
    正德强忍住啐宋楠一脸的冲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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