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依然盯着那碗清粥。
    “我不知道我和圣上之间哪里不对,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出了岔子。我只知道,天子想要打压臣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法子能打压。君王厌弃了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
    “其实,从这次回京后开始,我就开始有种感觉……我已经摸不清天家的喜怒了。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她想起了入京归来的当日,入宫述职,正碰着圣上心情不好,直接打破了多年的礼敬惯例,让她行了君臣拜礼。
    被两个小皇孙划破了腿,伤得不严重,她便做主瞒下了。圣上却不知为何,为了这件小事发下雷霆之怒,夜里微服登门,当面逼她褫衣验伤,颜面无存。
    最近的那次见面,腊八节当日,虽然后来圣上转怒为喜,和她分食了腊八粥……
    但一开始见面之前,还不是把她晾在殿外,吃了半天的冷风?
    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缘由,纯粹是因为,帝王长成了。
    羽翼丰满的苍鹰,已经可以独自展翅高飞,翱翔天际,再也无法忍耐身边有一根时时刻刻牵着脖颈的线绳,告诉他前进方向,规劝他躲避风雨。
    她恍惚想起了前几日进宫当时。
    紫宸殿的汉白玉楼台之下,她察觉了高处盯来的视线,仰头上望,圣上正好居高临下,和她对视了瞬间。
    那不是她熟悉的内敛沉稳的君王目光。
    而是充满危险意味的,仿佛被丛林猛兽盯住,暗火灼灼燃烧的陌生眼神。
    从昨夜得知叶老师被带走搜查的那个时刻起。
    到今天早晨,禁军突然破门而入……
    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意外,紧张,酸涩,委屈,忽然间涌了上来。
    梅望舒把头转去侧边,忍着薄薄的泪意,轻声道,
    “是圣上为难我。”
    第31章 私心
    齐正衡临走时不放心,再三询问,“你当真会入宫求见圣上?你可别拿话哄我。”
    梅望舒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把老师放了,我便即刻入宫求见。”
    齐正衡叹气,“你别赌气,哪有臣子拿话要挟天家的呢。”
    话虽如此,还是撤了禁军的包围,回宫复命去了。
    梅家大门敞开,以不变应万变,梅望舒便坐在屋里等消息。
    消息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不到一个时辰,宫里快马来报,叶老尚书那边问话完毕,录下口供,和贺国舅的案子并无什么瓜葛,已经把人好端端地送出宫来。
    梅家小厮飞快跑了个来回,证实叶昌阁已经在午前回返了城南回雁巷的家中,安然无恙。
    梅望舒听了,转头吩咐嫣然取外袍。
    嫣然露出忧虑的神色,“大人的身子……可以出门应酬整天了么?”
    梅望舒安抚她,“连着在家里休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好转许多,应该不碍事了。”
    嫣然这才取来了一套紫色仙鹤补子文官袍,“现在穿起来,还是等下出门再穿。”
    “今日不穿官袍,拿个托盘来,把官袍折整齐了,和整套靴帽腰带一起放托盘里。”
    在嫣然震惊的眼神里,梅望舒站起身,看看自己身上半旧的雪青色竹纹家居袍子,叮嘱道,
    “取一件襕袍来。”
    又找来了常伯,“把库房里收着的贵重御赐之物都找出来,放在一处。对了,书房里放的官印也取出来。”
    ——
    梅望舒入宫时是傍晚,正好赶上外皇城的六部衙门散值,放值回家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出来。
    当头几名官员沿着宫墙转了个弯,迎面撞见穿了一身白襕袍进宫来的梅望舒,各个脸上都是蓦然一惊,同时停了步,几双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过来。
    常伯不能入宫,换了宫里的内侍托举着梅家送进来的木托盘,趋步跟随在她身后。
    托盘上一件件整整齐齐摆放着绛紫官袍,玉钩腰带,铜铸官印,最上方赫然是那件斑斓耀眼的御赐孔雀裘。
    众官员看在眼里,个个神色复杂。
    礼部尚书叶昌阁昨天夜里被禁军登门围家,带走查问的事,早已经私下里传开了。
    又有消息灵通的暗中道,一大早看见禁军又往城东梅宅方向去了,流言传得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
    没想到还没出宫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几名出宫的官员纷纷停了步,视线觑着梅望舒身上的襕袍,又去看托盘里的官袍官印。
    这边驻足观望,后面又走过来一拨人,领头的鸿胪寺卿俞光宗,和梅望舒平日里是有几分交情的,冷不丁撞见这场面,愕然片刻,走过来见礼,
    “梅学士,许久不见。”
    梅望舒回礼,“是有一阵没见了,鸿胪卿。”
    俞光宗指着那托盘,叹息道,“好好的官袍不穿在身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梅学士难不成要效仿前朝那些归隐山林的大儒,挂印而去?”
    梅望舒从容道,“不敢草率挂印而去。实在是在下病势沉疴,难当重用,有负圣上厚爱。今日特意来宫中觐见圣上,当面拜别,辞官归乡。”
    俞光宗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道,“最近京城里局势混沌……梅学士若是身子不适,辞官回乡养病一阵,也好。”
    他退开两步,“圣驾在紫宸殿。”
    梅望舒沿着长长的朱红宫道,刚转过一个弯,远处显露出紫宸殿外的鎏金铜钉宫门,迎面撞见苏怀忠抱着拂尘,气喘吁吁地从宫门里小跑出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苏怀忠显然提前得了消息,顿足道,“梅学士,人在气头上,别做气事!快快,把官袍穿起来,官印收回去!”
    梅望舒并不回应,轻飘飘撇过话题,问,“圣驾在紫宸殿?”
    “圣驾在殿里,但你——”
    “那就好。劳烦苏公公把官袍官印转交御前,跟圣上禀明:京城秋冬过于凛冽,臣入京十年,病体难支,再难担当重任。恳请放归故乡养病,安度余年。”
    苏怀忠双手托着木托盘,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
    就在这时,十五六年纪、一副青涩生嫩面孔的小桂圆公公,从紫宸殿方向飞奔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梅学士留步!传圣上口谕——”
    “他要走,就按重臣走的章程办。叫他把官袍穿上,人进殿来,当面跟朕请辞。”
    ——
    梅望舒重新穿上那身仙鹤补子文官紫服,缓步登上紫宸殿最高处的楼阁时,正是掌灯时分。
    星星点点的宫灯,从皇城四处逐渐亮起,从高处望下去,四处忙碌奔走点灯的宫人小如蝼蚁。
    多日不见的天子,背影宽阔,独自凭栏,眺望着京城暮色。
    “雪卿,”他并不回头,声音低沉,“你来了。”
    “臣来了。”梅望舒走到两步外,敛首俯身,准备行稽拜大礼,“臣前来拜别陛下。”
    刚刚才动了下,手臂已经被牢牢扶住,托着起身。
    洛信原把人扶起,却又闪电般松了手,往后缓缓几步,退回了阁楼外的栏杆处。
    “昨夜整夜未睡。“他转身又对着暮色浓重的天穹,
    “朕对着头顶明月,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记得你我上个月,东暖阁赏月时……明明还好好的。”
    他抬起右手,露出拇指上的玄鹰玉扳指,晃了晃。
    “看,朕至今还戴着。”
    梅望舒的指尖在袖中细微地攥动了一下,抚过自己空着的右手拇指。
    虽然没有戴在手上,她却也还记得当夜的君臣月下散步,谈笑间赐下的一对玉扳指。
    那时候的相处情形,虽然有了些波折,却还是有往日的情分在的。
    她恍惚了一瞬。
    “臣愚钝,不知哪里出了错。”
    “你没有做错什么。”洛信原撑着扶栏,哑声道,“是朕的私心作祟。”
    梅望舒默然无语。
    君臣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彼此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昨夜出动禁军,把叶老尚书从家里请进宫来,还是安置在东暖阁里,只是问了几句话,午前就把人放归了。”
    “早上齐正衡去你家之前,过来问了一句。当时朕……整夜没睡,脑子混沌,气怒攻心,就想着用些激烈法子,把你从家里逼出来……”
    “朕……错了。”洛信原转过身来,平日里幽亮如深潭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
    远方灯火跳跃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半是期待半是恐慌,他艰涩地道,“雪卿,别恼了朕。”
    梅望舒垂下视线,避过帝王恳切热切的眼神。
    “陛下言重了。”她侧过脸去,平静地回道,“身为臣下,怎么会恼了君上。”
    远方跳跃的灯火映照在她的容颜,映亮了线条柔和的侧面脸孔。
    神色温和而淡漠。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洛信原看在眼里,一颗急促跳动的心,仿佛溺入了冰寒深潭,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伴驾十年,朝夕相对。
    京城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像他一般地了解他的梅卿。
    梅雪卿其人,外圆内方。
    温和淡雅的谈吐下,藏着一颗孤直狷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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