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占地广阔,宫人不少,路过的内侍宫女们低头垂目,个个假装无事,快步疾走,各司其职。
    但如果不是真正的聋子,傻子,谁不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
    表面上的每日问安,难道能堵得住暗地里流传的‘帝狂悖,侍母不孝’的恶名?
    正躲在殿里向亲弟哭诉的太后娘娘,看起来似乎是如此的凄苦,弱小,无助。
    谁又能想到,上一世残忍嗜杀、令人胆寒的暴君,最后被人拉下皇位,那道废帝的懿旨,竟然出自这位看起来柔弱可怜的太后娘娘之手?
    上一世,暴君任用酷吏,行事肆意暴虐,最后终于被废。
    然而,张榜天下、公开传告的废帝原因,不是任用酷吏,不是滥杀大臣,甚至不是荒废朝政,导致天下大灾不断,饿殍千里。
    而是暴君的生母、慈宁宫皇太后亲笔的一道懿旨。
    废帝的罪名正是:
    【帝狂悖,侍母不孝。】
    梅望舒默默地盘算着。
    上一世,暴君被废,是在二十三岁那年。
    这一世的圣上,今年二十整。
    重生一世,一切都大为不同。
    郗氏权党已被诛杀殆尽,外戚势力也被刻意压制。如果说如今的京城里,还有什么隐忧,令她不能安心递上辞表、回归故里的话……
    那就是慈宁宫。
    三年之后的废帝风波,这一世决不能发生。
    必须从头扼杀。
    她委婉劝谏,
    “天家母子和睦,关乎社稷安稳。陛下既然愿意做起‘每日问安’的表面功夫,为何不索性把整套的‘母子情谊’做足了?何必在慈宁宫落下话柄,叫那位有机会在国舅爷面前哭诉?”
    洛信原听着听着,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他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淡淡道,“不在慈宁宫落下话柄,任由她冷嘲热讽,话里话外的挤兑你?”
    “不过是几句风凉话罢了。”梅望舒叹了口气,“还比不上朝中大臣的弹劾言语刻薄。左耳进,右耳出,身上又不少块肉。陛下何必在意。”
    洛信原半天没言语。
    背后背着的手,慢慢地攥紧成拳。
    “每日问安的表面功夫,雪卿不满意。”他沉沉地道,“说清楚些,要朕如何做足全套的‘母子情谊’,雪卿才满意?今日她当着朕的面对你冷嘲热讽,朕不该在意,不该拦着,不该让她有机会哭诉。下次她若当着朕的面传刑杖呢?”
    他一声冷笑,“是了,朕差点忘了,梅学士的涵养惊人,当面的冷嘲热讽也忍得,皇城里被人砸伤了也忍得。就算是挨了太后的刑杖,或许也能忍着不吭声?只有朕,夹在中间,倒是里外不是人。”
    说完,抬脚往前便走。
    元和帝已经完全长成健壮的成年男子,身高腿长,几步便走远了。
    今日随侍御前的是殿前正使齐正衡,眼看圣上跟梅学士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僵了,居然扔下人就走,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对梅望舒匆匆行礼,招呼禁卫们赶紧跟上圣驾。
    梅望舒站在原地,一阵无语。
    自从圣上亲政,脾气越发稳重收敛,已经极少见他当面发作朝臣了。
    怎么从江南道回来,连续几次,都是发作在自己身上?
    眼看众多的禁卫内侍簇拥着圣驾走远,长而宽敞的松柏行道间只剩下自己一个,她低头看看腿,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林苑里捡根树枝,好歹支撑着走出宫门,外面有步辇等着。
    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捡树枝的打算,慢慢地往前走。
    圣上待人看似宽和,但相处久了才知道,骨子里异常执拗。
    所谓待人宽和,不过是心里不在意罢了。
    一旦认准了的事,极难改变。
    天家母子之间的恩怨纠葛,经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没可能化解。
    想让这对母子‘看起来和睦如常’,堵住世人的嘴……难如登天。
    头疼。
    脚下走得慢,人又陷入思绪里,一个没留意,前方多了个人也没看见,她一个趔趄,差点迎面撞上去。
    覆盖着金绣团龙袍袖的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及时把人扶住了。
    “走路不看道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洛信原愠怒道。
    君臣二人立在空旷的庭院里,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梅望舒先开口,“陛下……回来了?”
    洛信原冷冷道,“朕不回来,难道把你单独留在慈宁宫里,被人抓住机会,来个瓮中捉鳖?梅学士向来善谋划,怎么忘了替自己谋划谋划,脑子丢在慈宁宫了?”
    见梅望舒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洛信原抬手阻止,淡漠道,
    “朕失言了。言语不够客气,不配梅学士的身份。不过,反正梅学士左耳进,右耳出,身上又不少块肉。不会在意的。”
    “……”梅望舒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微微蹙了眉。
    她容色清雅出尘,待人处事也轻言缓语,波澜不惊,平日里又极注重仪态风姿,仿佛是个玉做的人。和她初结识的人,惊叹推崇之余,往往升起只可远观、难以接近之心,言语态度极为客气。
    再加上几年身居高位,敬畏者有之,防备者有之,话里话外的软刀子听了不少,却极少被人直接当面斥责。
    当着她的面,就连指名道姓弹劾的言官,用词也比平日文雅三分。
    如今却被伴驾多年的君王当着众多熟识禁卫的面,出言训斥嘲讽。
    她蹙着眉,迅速转过头去,眉宇间却显出难堪难过的神色,皎皎的容色也黯淡了几分。
    “让陛下挂怀,是臣思虑不周。”她勉强平静地说完,加快速度往宫门处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伸出一只有力手臂,放在她面前。
    洛信原身体背对着她,只把手伸过来,织金龙袍的厚实衣料在阳光下闪耀反光,
    “扶着。”
    身前那道山涧青竹般的纤长背影挺得笔直,不接话,也不扶伸过去的手臂。
    洛信原伸出去的手,便落在半空中。
    两人之间的空气,都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洛信原缓缓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笑了声。
    “这是怎么了。真恼了朕了?”
    第20章 (捉虫)
    梅望舒不回头,也不说话。
    纤瘦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又突然变成不吭声的锯嘴葫芦。
    在原地站了片刻,见阻拦的手收回,便又慢慢往宫门方向走。
    在她的身后,洛信原眸光沉沉,望着那道远去背影。
    刚才伸出去搀扶、却被无声拒绝的那只手,背在身后,在衣袖里逐渐握紧。
    今日随驾的殿前都指挥使齐正衡,也是御前多年的老人了,眼见情势不对,硬着头皮过去劝和。
    “今儿原本也没什么大事。”齐正衡小跑追上梅望舒,面对面张手虚拦着,倒退着随她走,一边嘴里规劝,
    “慈宁宫也去过了。出来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就……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呢。”
    “是啊。”梅望舒轻声道,“慈宁宫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说了几句,突然就不对了。”
    齐正衡悄悄努嘴,“也就是几句话的小事。喏,过去服个软,好言好语哄个几句,兴许就没事了。”
    梅望舒摇头,“我说不了。”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淡喝令,“站住。”
    梅望舒应声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
    沉稳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走近,停在身后,随即响起帝王低沉的吩咐声音,“身子转过来说话。”
    梅望舒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陛下有什么吩咐。”她不回头地道,“今日随驾慈宁宫请安的事已经了结了。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的话,容臣回去东暖阁——”
    肩头忽然被人强硬的一扳,把她硬生生扳过去半圈,洛信原声线冷峻,平静的面色下隐含风雨。
    “是不是平日里待你过于优厚了?不过说了你几句,你便如此的——”
    梅望舒倏然转开了脸。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借着头顶树荫间漏下的日光,洛信原已经看清了面前之人微微发红的眼角。
    他吃了一惊,手一松,梅望舒已经迅速地背过身去。
    依旧挺直着脊背,声音听不出异样,还是那句平静的,“陛下有什么吩咐。”
    洛信原的目光,再度落在熟悉的背影上。
    “朕……”他的声音突然干涩起来,“刚才在气头上,行事……或许有些不妥当。雪卿你,你莫恼了。”
    “陛下多虑了。”梅望舒轻声说出同一句话,“身为臣下,如何能恼了君上。”
    洛信原默默无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隔着衣袖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出了慈宁宫再说。”声音里带了恳求。
    梅望舒这回没有拒绝。
    瓷白的手指轻轻搭在织金龙袍的厚实衣料,君臣二人继续沿着松柏道前行。
    “朕手边还有些事,要去政事堂,雪卿先回东暖阁休息。”
    洛信原瞥眼过去,见身侧那人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低头思忖了片刻,又问,“东暖阁里备着的,都是些日常休憩的物件。若是缺了什么,你尽管吩咐元宝去拿取。”
    梅望舒想了想,“东暖阁实在无事可做,只有几本闲书,连本棋谱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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