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金水桥没走几步,背后却跟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去,邢医官居然也背着药箱从宫里出来了。
    今日天色阴沉,头顶乌云密布,看不出什么时辰,但应该不会太晚。
    梅望舒问邢以宁,“还没到申时吧。这么早放值?”
    邢以宁上来几步,两人并肩走在汉白玉桥上。
    “按规矩应该再等两个时辰才放值的。不过后六宫里除了几十位太妃太嫔,只有太后和今上两个正经主子,当值也是闲着无事,索性提前出来了,也好和梅学士说几句体己话。”
    梅望舒睨他一眼,“体己话?”
    “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岂不就是体己话。”
    邢以宁笑道,“陛下赐下的姜参汤确实是极好的补药。像今日这样,每天喝个三两盅,祛湿除寒,梅学士的体寒旧疾,应该很快就能好转了。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走近半步,压低嗓音,“梅学士最好别多喝。人参活血,姜汤暖宫,身子若是恢复得太好,阴阳调和,回归乾坤正轨……梅学士按月喝的药就不管用了。”
    说罢,他拉开距离,“回去补一剂吧。”
    梅望舒哑然无言,两人并肩往前走出七八步,这才回复,“多谢劝告。这次也给你带了些礼物,回头给你府上送去。”
    邢以宁愉悦地道,“客气。不过事先跟梅学士说好,下官年纪不小了,梅学士给宫里那位带的江心洲活鸭之类的大宝贝,可别往下官家里送。”
    第6章
    梅望舒往宫里送活物,确实不是一次两次了。
    元和帝亲政那年,她曾经贡进一对刚满月的灰耳兔作为贺仪,憨态可掬,可以放在掌中。兔笼子有一阵经常在御案上摆着,圣上得空了就把玩片刻。
    不出半年,憨态可掬的小灰耳兔被喂成了十来斤重的肥硕巨兔,生出的小兔一窝接一窝,好好的殿室里摆满了兔笼子,惹来言官闻风上奏,人力物力耗费巨大云云。
    元和帝就将灰耳兔成对成对地赐给近臣。那几天,宫门外到处都是提着御赐兔笼子的朝臣。
    提起当年的好事,梅望舒也失笑起来。
    “兔子是太能生了。这次贡进的活鸭不一样。”
    两人边闲谈边悠然顺着金水桥往外走,打算摸鱼提早回家,迎面却有个武官急匆匆地往宫门方向快走过来,一看便是赶时间进宫当值的。
    两边走近时,梅望舒本能地打量了一眼来人。
    是个陌生面孔,年纪二十出头,相貌颇为俊朗讨喜,走路的步子矫健轻捷,身手显然不错。
    来人穿了身正四品的暗红武官袍,胸前狮鹫补子,腰间佩了把长陌刀。
    过金水桥而不卸刀,显然颇得天家宠信,允许御前带刀觐见。
    梅望舒有些意外,停下脚步,又多看了来人一眼。
    四品武官的官衔不低,她竟没见过此人。
    朝中何时多了个如此人物。
    那武官似乎认识她,梅望舒只在两边交错时停步打量了一眼,来人的视线却在远处就直勾勾盯过来,看了她有一阵了。
    “梅学士安好。”金水桥当中,相貌陌生的武官拱手微笑行礼,露出雪白尖尖的小虎牙。
    梅望舒客气还礼,“恕本官眼拙,阁下是……?”
    “卑职周玄玉,蒙圣上赏识,三个月前新晋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周玄玉的语气极客气,“当时梅学士正在巡视江南道,不认识卑职也是正常。”
    梅望舒心里纳闷,殿前副都指挥使,确实是个正四品的武官官职。
    但殿前正副两个都指挥使,领的是拱卫皇城、防御天子卧榻的要紧差事,向来只有天子心腹可以担任。
    打个比方,现今领着殿前正使的齐正衡,是个跟随陛下六七年,知根知底的老人。祖籍何处,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祖上八辈是做什么的,她能一口报出来。
    满打满算,她才离开京城四个月……
    究竟是哪个旮旯里蹦出来这位殿前副使,周玄玉周大人?
    她揣了满肚子的疑惑,嘴上一个字没提,两边客客气气地行礼告辞,站在原地,目送着周玄玉高举腰牌进了宫门。
    转过身来,继续往金水桥下走了几步,秀气的眉头不知不觉拧紧了。
    “这位周大人是新近提拔的?”她低声问邢以宁,“我不在京城的几个月,圣上破格提拔了很多人?”
    邢以宁背着医箱,摆摆手,“最近是提拔了不少人,至于其他的朝堂之事,我一介医官也不怎么懂。别为难我,梅学士。”
    梅望舒笑起来,“行了,不为难你,我找别人问去。前面的是你家马夫?你先回吧。”
    前面牵马等着的确实是邢家马夫,邢以宁却不肯过去,幽幽地盯了她一眼,
    “得了吧,梅学士,你在京城一日,就是为难我一日。上回咱们怎么说的。难不成你要在京城兢兢业业,替君上分忧,再做上三十年的翰林学士?”
    梅望舒没回话。
    两人已经走出了宫门地界外,梅望舒长揖告辞,上了梅府马车。
    邢以宁说的‘上回’,是四个月前,她奉命离京前夕。
    两人以好友送行的名义在酒楼喝了一场。半醒半醉间,邢以宁大着舌头送了她八个字:
    功成身退,善莫大焉。
    坐在摇晃的车中,梅望舒琢磨着那八个字,一路琢磨着到了家门口。
    功成身退,谈何容易呢。
    身在洪流旋涡之中,往前难,后退亦难。
    常伯从门口迎出来,禀告了几句家中庶务,她左耳进右耳出,没太留意。
    顺着抄手游廊,踏进正院,眼前的景象让她脚下一顿。
    原本飞去天外的神思,瞬间拉了回来。
    中午匆匆入宫觐见时,她记得正院还是修竹摇摆,睡莲朵朵,石桌上散放着几本书卷,充满着风雅气息的文人庭院。
    这才两个时辰过去,天还没黑……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小箩筐的石榴,红灿灿的在碎石走道两边排开,筐筐透出喜庆的气息。
    石棋桌上摊开晒着几十个柿饼,挡住了纵横八十一道棋路。
    几丛修竹高处,挂满了红艳艳的尖头辣椒。
    养着朱红锦鲤的睡莲水缸里热热闹闹爬满了大螃蟹,有几只不甘寂寞的八爪将军从水缸口扒拉了出来,正在地上四处横行。
    “……”
    梅望舒站在充满农家田园气息的庭院门口,避开一只横行的螃蟹,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了看垂花拱门挂着的匾额:
    【退思居】
    自己亲笔写的,是正院没错。
    “嫣然,你给我出来。”她头疼地往里走,“我才头一天回来,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够,你就可劲糟蹋我的院子?”
    嫣然半挽着浓云般的发髻,从正房里迎出来,亲亲热热揽起梅望舒的手,把她往庭院避风处的小八角亭拉过去几步,按在长凳上。
    “这可不能怪妾身。”她从桌上挑了个结霜的薄皮大柿饼,亲自拨开了霜皮,递到梅望舒的嘴边。
    “老家的牛车中午到了,送来了满满二十车的乡土特产。妾身往平日里走动得勤的各家大人府上都送了些去,家里还剩下许多。除了赏赐下人,其他的都拿来院子里摆开,给大人回来时看着,开心开心。”
    梅望舒一阵无语凝噎,抬手按着眉心,看了看周围风格迥异的自家庭院。
    开心?
    好吧,是有点开心。
    她低头咬了口柿饼,香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炸开。
    “好甜。”她惬意地眯起了猫儿般的乌眸,眉心彻底舒展开来,“是小时候家里的味道。”
    “是吧。”嫣然欣喜而笑,把偌大一个柿饼掰开两半,“柿子味美性凉,不可多食。最多给大人半个。”
    梅望舒只咬了两口,把剩下的放回桌上。
    “尝两口味道足够了。”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手,“老家的特产送来了,有没有信一起寄过来。”
    嫣然捂着嘴轻笑,回房取出几封书信,逐个展示给梅望舒看。
    “这封是老爷的来信。”
    “夫人的来信。”
    “河东道各位知州知县大人们的来信。”
    最后一封的信封格外雅致,嫣然拿在手里,狡黠地晃了晃,“虞家五公子的来信。咦,这个虞五公子是谁?”
    梅望舒手里正剥着石榴皮,头也不抬,淡定回答,“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虞家和我梅氏乃是通家之好,虞五公子是我幼年——”
    嫣然惊得急忙起身,匆匆捂住她的嘴。
    “我的大人,你可别说了。”她低声附耳叮嘱,“这么紧要的事,隔墙有耳,谁知道我们院中随口闲谈,会不会泄露出去。”
    梅望舒眨了眨眼,眼底泄出明显的笑意,“怕什么,为夫这次花重金,请了向家小七来,就是为了解决隔墙有耳的烦忧。——是不是,向护院。”她提高声音道。
    “哼。”院墙外传来一声冷哼。
    白色箭袖打扮、马尾高高扎起的少年郎,勾手翻上墙头,盘膝坐在墙瓦高处。
    “区区五百两银子,哄了我来做你家护院!”向野尘气恼地道,“你家向小爷有的是大本事!可恨你这文官,看不懂武学深浅,你大材小用!”
    “我这文官,是看不懂武学深浅。”梅望舒悠然袖手,“本官只知道,白纸黑字签了名,立了契,我便是雇佣的主家。至于立契的半年内,是用你随身护卫,还是用你看家护院呢,那就是我的事了。”
    在向野尘的瞪视下,梅望舒抬手指了指周围,“最近家里事多,多了许多临时雇请的人手。还请向护院多多巡视家宅,如果有意图偷窥的贼人,务必拿下。”
    向野尘下巴朝天,又哼了一声,“杀鸡用牛刀。”从围墙跳了下去。
    “向七是个有大能耐的,头次出山,手头有些拮据,我花了些心思把他哄了来。以后家里有个好手镇宅,心里也安稳些。”
    梅望舒嘴角噙着笑,低声嘱咐了一句,示意嫣然把信拿来,开始逐一拆封。
    第一封,当然拆的是她亲爹的来信。
    梅老先生曾经任过河东道辖下的一任知府,算是当地著名的乡绅。
    梅氏家中豪富,拥有良田千顷,庄园别院数十座。梅老先生某天突然兴起,买下临泉县里某处荒山,又买了数千树苗,一日之内种下半山梅花,轰动全县,号称‘梅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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