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与他对视,身前身后都有人。
    风扬起她额前的发,她没有注意到齐豫白望向她时,那藏在眼底深处的柔和。
    她只是静静听他说了几个喜欢的且适合夜里食用的吃食。
    兰因自他开口便在心中记着,她一向过目不忘,入耳也一样,未想齐豫白只说了几个便停下了,还不到一只手的吃食,她等了一会未再等人说话,不禁问道:“好了吗?”
    “嗯。”
    见男人颌首嗯声,兰因蹙眉,这也太少了。
    “那大人可有什么忌讳?”想了想,她又问齐豫白。
    齐豫白看着她说,“我什么都吃,并无忌讳。”
    兰因还是头一次见到对吃食这般不挑剔的人,便是她也有一些吃食上的忌讳,即使经历两世也更改不了……不过联想齐豫白的经历,比起她当年,齐豫白想必比她还要不容易。
    这样一想,兰因的心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她未再多问,只是和齐豫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打算回去先让人记下来送去厨房,正想与人告辞,又听他说,“家中每日酉时四刻用饭。”
    忽然听到“家中”两字,兰因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她看着面前神色如常依旧寡淡沉寂的齐豫白,话到嘴边也未说旁的,只点头应道:“好,我会准时过来。”
    齐豫白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如今对他是什么想法,见她答应,便也未再多言,只同她颌首后便在她的注视下往府中走去。
    而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明显松了口气。
    停云见她这般,难免有些好笑,与她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压着嗓音与她说笑,“没想到主子也和旁人一样怕这位齐大人,不过这位齐大人的气场实在厉害,少见他这样年纪的年轻官员有这样的气势,倒像是……”她略一停顿,想着怎么形容比较好,想了好一会才说,“已经在朝中打滚了几十年似的。”
    兰因没把这话放在心中。
    见她以为自己是怕齐豫白,也不曾辩解,只与人吩咐,“回头把齐大人的喜好去同厨房说一声,日后到点便给人送过去。”又叮嘱一句,“夜里吃食不宜过硬,那些不易消化的便不必送过去了。”
    停云称是。
    主仆俩到家后不久,兰因回想先前许氏的话,定了定神后,让人喊来单喜。
    红杏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没一会功夫,屋中刚由停云等人点完灯,单喜便过来了,他跟兰因行完礼,就听兰因说道:“我们这间宅子的房契可去户部登记过?”
    单喜面露难色,“户部人多,小的跑了几天还没排到,小的打算明日一早就去户部守着。”
    历来就是这样。
    你有关系,做什么都容易,没了那一层身份,自是处处艰难。
    兰因倒是也不生气,只同单喜说了句,“去的时候顺便问下和离的情况,若已经办成了就问户部把回执拿过来。”
    “是。”
    兰因没了别的吩咐便让他先行退下了。
    停云侍候在她身旁,见她面上神色淡淡,替她倒茶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奴婢看许姨娘的意思,世子爷应该没想着与您和离,户部那边……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文书都在,纵使他想拖,也拖不到哪里去。”
    只是兰因也觉得好笑,前世不听她解释就给她休书把她赶出家门的人,如今居然拖着不肯与她和离。
    何必。
    她也没在这事上多想,喝了一口茶,想到答应齐豫白的,问停云,“什么时辰了?”
    停云知道她要做什么,往一旁看了一眼,“离酉时四刻还有两刻钟。”
    还有时间。
    兰因松了口气,她先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水果才带着时雨往齐家去。想来是齐祖母早有吩咐,兰因这一路畅行无阻,连通传都没有,见她过去,便有人笑盈盈替她在前面领路了。
    快到松芝苑的时候。
    兰因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问好,“公子。”
    齐家就一对祖孙,这声公子喊得自然便是齐豫白,虽然清楚日后来齐家用饭,与齐豫白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先前也才见过不久,可兰因心中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份紧张在的。此时见他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走来,原本的绯色官袍已被他换成一身家常的灰色道服,几次相见,他都是一身官服,看着克制且高不可攀,如今简简单单一身道服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松散了许多,原先藏在乌纱官帽中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一挽。
    从未见过齐豫白这副模样。
    兰因一时也不知怎得,竟有些看呆了,直到那双漆黑的凤眸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猛地回过神。“……大人。”她垂下眼帘与人问好。
    “嗯。”
    齐豫白还是从前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她来家中做客便待她不同。
    他甚至在嗯声完便收回目光打算继续前行了。
    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松了口气,她正想跟着领路的奴仆继续往前走,可身后却有人喊道:“孙安,外头有人找你!”
    孙安便是为她领路的小厮。
    他似是有些惊讶,回头一看,细想可能是他家里来人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面上有些着急。
    “你去吧。”
    兰因又岂会瞧不见他眉宇之间的焦急,她笑着与他道:“还有段路,我自己走便是。”
    “这怎么能行?”孙安却皱了眉,“这还有好长一段路,您回头若是迷路了可如何是好?”余光一扫不远处的公子,他倒是喜笑颜开,“您稍候!”他说着就快步朝齐豫白走去。
    兰因连阻拦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孙安跑到了齐豫白的身边。
    眼见原本前行的男人停下脚步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兰因岂会不知他说了什么?兰因额角轻跳,心中无奈万分,又见孙安笑盈盈朝她跑来,“顾小姐,您跟我们公子一起过去吧。”
    兰因只觉得头都疼了。
    可他是好心,兰因又岂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心有魔障,不敢平常心。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无碍,同人应了声好,而后便在孙安的注视下朝站在抄手游廊中的齐豫白走去,他在等她,却没看她,兰因一路揣着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朝齐豫白走去,等走到人身后几步便停下步子,她垂着眼帘看着齐豫白的灰色的衣袍,又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嗯。”
    齐豫白并未回头,也未看她,只淡道:“走吧。”
    他说完就走。
    兰因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无端放松了一些。
    她跟着齐豫白往前走,回想从前和萧业出去做客,萧业一步能抵她两步,怕回头被齐豫白丢下,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迈大步子了,未想齐豫白的步子一直都很慢,她与他的距离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最开始时是多少距离,到松芝苑前还是。
    兰因不知道齐豫白天生便是如此,还是为了将就她……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感激他。
    她跟着齐豫白受了丫鬟的礼,进了屋子。
    而里头齐老夫人正在说起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来?你去喊人催催。”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卫妈妈就笑着说了一句,齐老夫人便顺着她的话往前看,眼见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从帘子外头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瞧见了自己设想了千百遍的画面。
    第24章 共进晚餐   兰因忽然有些羡慕日后能嫁给……
    “祖母。”
    “齐祖母。”
    先后响起的两道称呼让齐老夫人晃过神来, 这一回神,她心里不由暗啐自己一声,她真是想要孙媳妇想糊涂了,竟把因因和豫白牵扯到了一起, 不过……回想先前两人进来时的模样, 齐老夫人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意动。
    她朝灯火下的两人看去。
    他们刚进来, 晏欢正领着丫鬟拿着绞湿的热帕子请他们擦手。
    上回离得远没觉得, 如今眼瞧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齐老夫人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失神找起借口, 这实在不能怪她,要怪便只能怪这两个孩子长得太养眼了。
    她家豫儿的相貌自是不必说。
    齐家是一脉相承的好相貌,她当年肯嫁到齐家看中的可不是齐连的才学, 而她这孙儿的相貌比起他祖父只高不低,要不然就他这狗脾气,哪还有冰人争着给他相看?
    估计早几年,她家门槛就没人肯踩了。
    不过让她这般失神的也不全是因为两人的好相貌,而是两人站在一起时般配的气氛。般配可不仅仅是两人长得好看就可以的,能让人看过去就觉得般配,看得不仅是相貌, 还有两个人身上透出来的气度和气场。
    于是——
    齐老夫人便发觉自家孙儿今日身上的气场竟十分柔和,完全不似从前家里来女客时的冷硬。她心中刚有疑问,那头齐豫白便擦完手过来了, 许是瞧见了她面上的怔忡, 他低声问她, “祖母怎么了?”
    兰因也正好擦完,听到这话,也跟着走了过来, 就站在齐豫白的身边问齐老夫人,“您怎么了?”
    被两个小辈这般担忧看着,齐老夫人哪里好说自己先前想的那些事?如果豫儿没心上人,那她一定极力给两人牵桥搭线,可豫儿有心上人,她的那些心思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因因亦或是对豫儿那位她还素未谋面的心上人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她把思绪都压在心底,未与两人说起此事,也没再去想她家孙儿今日身上透出来的温和,只笑着招呼两人,“等你们许久了,来。”她朝两人伸手,“陪祖母用晚膳去。”
    齐豫白如往常一般走过去扶住她的左臂。
    兰因瞧见他已经过去便想退缩,可齐老夫人盼着与她亲近,仍伸着手,含笑看着她,喊她的名字,“因因。”
    兰因看着她那双柔和的眼睛,原本踯躅犹豫的步子在稍一停顿后还是朝人迈了过去,她站在齐老夫人的身边,与齐豫白一样,一人扶住她一只胳膊。
    “走走走,我今日让厨房做了不少好吃的。”左右都有人,齐老夫人的脸上挂着比平日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平日虽然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没什么烦心事,但自己孙子是个闷葫芦,听话是听话,却没什么聊头,卫妈妈和晏欢倒是能陪着说些,但到底身份不同,许多话与她们说起来也没甚意思。
    如今却不一样了。
    有兰因在身旁陪着,齐老夫人今日不仅胃口大开,话篓子更是没合上过。
    齐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兰因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陪着说了一会,那股子不自在倒也渐渐没了,尤其听齐老夫人说起旧时在金陵的事,她也跟着弯了眉眼。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外祖母常爱去那紫霞湖泛舟采荷,紫霞湖边上有一家甜品做得十分不错,再往前走,还能去鸡鸣寺里,那里不仅环境清幽,斋菜也是一绝。”齐老夫人与兰因说完,低头看到齐豫白放在自己碗里的那几只已剥干净的油焖虾,她面上挂着笑,嘴里却嗔怪道:“别总是给我剥,给你妹妹也剥一点。”
    她把兰因当自己的孙女,自然也就没那么多忌讳,可兰因一听这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忙要拒绝,可目光与对面齐豫白那双漆黑的目光对上,也不知怎得,那一句拒绝的话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未来得及脱出口。
    于是——
    她便眼睁睁看着齐豫白重新剥了一只虾放到了她面前的空碗上。
    拒绝的话先前未说出,此时更是不好多说了,兰因只能与人道谢,“……多谢兄长。”
    灯火下,她对面那一身灰色道服的清贵男人即使满手油腥也不减半点风骨,他就那样端坐在椅子上,半低着头垂着眼握着帕子擦手,闻言也只是掀起单薄的眼帘看她一眼,淡淡一句。
    “无事。”
    身旁齐老夫人完全没把这事当一回事,她跟其他重男轻女的老人不同,她从不觉得身为男子就该享福,而女人就得干活,相反,她觉得男子更要多做些活才好,人活在这个世上有学问有功名固然重要,但也得有生存于世的本事,要不然大厦将倾,难不成要把所有生存下去的希望都寄托到女人身上不成?
    那活着也实在太没用了。
    她一边心安理得吃着齐豫白剥的虾,一边还跟兰因笑道:“你别与他客气,你这兄长剥虾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夫了,等什么时候他休沐,我们再让他下厨。”
    兰因一愣,一时竟不由自主看着齐豫白问道:“兄长还会下厨?”
    齐豫白尚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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