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草原后的一日一夜,我们行进了当时度量衡近四百里的路程,这已经是轻装骑兵队伍单日行进距离的极限。
    尤其到了这个纬度,九月份已经是很冷了,都说早穿棉、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里。这对人类的身体和意志是个很大的考验,好在我身边的都是这方面的佼佼者,基本上都能适应这一系列的恶劣情况。
    路上接连碰到一些牧民,我都让收进队伍,专人看管,在目标完成前不能放行,防止走露消息。
    第二天下午,正在前进着,前队忽然停了下来。我催马赶到前边,原来是哨兵抓住了一家牧民,正在审问。
    据说这家人无论被问什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我颇为好奇,走到近前,营官庞届元正在审问那家的老头儿,见我过来正要汇报,我却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庞届元点点头,继续问话,由旁边翻译转达。
    我并不在意他问什么,而是认真打量着这一家人。他们全家一共七口人,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妇,一对青年男女,三个孩子。孩子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所有的问题一直是那个老头儿在应答,而且似乎总是一句话,应该就那句我不知道吧。听着他浓重的鼻音,看他黑里透红的粗糙皮肤,应该是个地道的草原人。但眼神里偶尔透出的一丝狡黠,却让人觉得这人没那么简单。
    那老太太没什么好说的,眼神里恐惧和愤怒各占一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那对青年男女应该是他们二人的子女。那男子与老头儿轮廓很像,估计是儿子,另一个是儿媳吧。两个人看起来倒像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样子。
    三个孩子,有两个没什么好说的,粗糙的皮肤,隐隐约约的高原红,是地道的草原人。唯独站在最后的那个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皙,虽然眼窝和鼻梁一看就是草原人,但气质与另两个孩子并不一样。尽管他尽力往后藏,但那从容不迫的气质是改不了的。
    我默默地看着这些人,并不说话。庞届元问了一会儿,心头火起,举起马鞭就要抽那个老头儿,那老头儿倔强的闭上双眼,却仍不开口。
    我低喝道:“住手!”
    庞届元愕然看着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依然停住了手。
    我摇头笑道:“没用的,这个人有他的使命,皮肉之苦没有用的。”
    说完,我指了指那个与众不同的小男孩道:“把他带下去。”
    看到我手指的方向,那老者顿时急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但很快掩盖下自己的慌张,仍旧死死闭住了眼睛。
    我见了这样子,心里有数。回头对着九鬼政孝和鸢说:“好好招呼这个小子,也许他知道一点什么!”说着,眨了眨眼睛。
    九鬼政孝和鸢面色不改,拱手道:“是!先生!”
    过来像擒小鸡似的把那个孩子提了下去。不大一会儿,那边就传出了孩子的惨叫声,还有皮鞭抽打的声音。
    那老头儿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的双眼仿佛喷出无尽的怒火,向我咬牙道:“你怎么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
    赫然是汉语!虽然语调有些奇怪!
    我微笑道:“怎么不继续装了?你的气节呢?”
    老头儿压抑着怒火道:“有什么冲着我来!放了我孙子!”
    我呵呵笑了一声,走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另外两个孩子的脑袋,笑道:“这两个是你的孙子,我相信!但那个孩子,不是!”
    老头儿被我说穿心事,失声道:“什么?”
    我听着后面继续传来的惨叫声,悠然道:“你演的很好,但有些事是隐藏不了的。你太想保护这孩子了!以至于忘了你自己的两个孙子!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孔雀和山鸡同巢,怎么可能掩饰的了呢?”
    我指了指那两个孩子,继续道:“你让他们站在前面,而让那个孩子站在后面,说话时眼睛也只是看这两个孩子,想让我们以为你关注的是他们!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头儿脸色已经完全全变了,他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会有这么深刻的洞察力。
    我静静地看着他,老头儿望了我一会儿,忽然道:“你们不是草原人!你们是谁?”
    我微笑道:“你觉得,你现在有问话的资格吗?是谁给了你勇气呢?”
    老头儿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低下了头,半天方道:“你们是明朝人?你们来草原做什么?”
    我笑而不语。老头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大声道:“你们是来进攻黑石炭部的!他们正在和明朝人作战!一定是的!”
    这次我没有否认,老头儿激动的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我们是朋友!朋友!”
    我笑道:“我可没有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朋友。”
    老头儿向我躬身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是兀那儿部落的右长老阿西格,请问将军阁下怎么称呼?”
    我笑道:“如你所说,我是明朝武将,孙启蓝!”
    阿西格再次躬身道:“孙将军!对您出现在这里,我感到十分惊奇,请为我没有认出您饶恕我的罪过!”
    我点头道:“阿西格长老,你这样乔装改扮,秘密前行又是为了何故?”
    阿西格愤怒的答道:“黑石炭部不守信用,在进攻明朝前突然发起了对我部的进攻!我们本来就是小部落,在他们的强攻下顿时崩溃!大汗战死,其余人要么死了,要么散了,要么做了奴隶!”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拉着我的手道:“孙将军!刚才您让带走的孩子是大汗唯一的骨肉,王子拉克申!请您放了他行吗?他是我族最后的希望了!”
    说着,他跪在我面前,低声道:“将军您带领大队骑兵,乔装改扮深入草原,想必是为了攻击黑石炭部的龙台金帐!我愿做向导!我愿做向导!请您放了小王子吧!”
    我心中大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回头喊了声:“政孝!”
    九鬼政孝和鸢不大会儿便带着那小王子拉克申回到了我们面前。拉克申跑了几步,扑进阿西格怀里。
    阿西格神色紧张的上下打量着拉克申,看看我们到底怎样对待了他。我笑着看了一眼九鬼政孝,九鬼政孝笑道:“放心吧!我们没有打他,只是拿出虫子吓唬他几下,孩子都怕虫子的吧!”
    阿西格闻言,露出了感激的目光,再次躬身道:“感谢您!孙将军!您的恩情我们兀那儿族人永世不忘!”
    我笑着摆了摆手。
    阿西格继续道:“孙将军,如果您真的是去进攻黑石炭部龙台金帐,按照原路走肯定是找不到的!”
    我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阿西格正色道:“最近黑石炭部动作很大,接连攻击了几个周围的小部落。他们的领土扩张了,所以他们把龙台金帐往西迁移,到了呼伦贝尔海拉尔西端!原路走肯定是找不到的!”
    我沉声问道:“你知道怎么走吗?”
    阿西格用右拳锤了一下左胸口道:“我知道!将军!只是我们王子殿下……”
    我看了看那小孩拉克申,没想到他也正毫不避讳的看着我,忽然开口道:“阿西格爷爷,我们就跟着孙将军一起去吧!”讲得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标准的东北普通话。
    这话一出,我和阿西格都很惊讶。却听拉克申继续道:“阿西格爷爷,孙将军他们既然要奇袭黑石炭部龙台金帐,恐怕是绝不愿意走露消息的!如果你一味的想让我先走,只怕反而会让我性命不保啊!”
    阿西格闻言只是看着我,我也只是笑而不语。拉克申继续道:“我们草原儿女又岂惧征战!不过孙将军,我有一个请求!”
    我微笑道:“你说!”
    拉克申正色道:“如果我们带着您找对了地方,而您又如愿打赢了这一仗,那么请允许我,亡国之子拉克申追随您!”
    我还没答话,阿西格着急道:“王子殿下!”
    拉克申打断他道:“阿西格爷爷,您想送我去明朝,投靠那小皇帝,但我知道,那小皇帝是个非常现实的人,而且明朝内部腐败,我去了没有什么好下场,只会离复仇越来越远!”
    阿西格沉吟道:“可孙将军也是明朝将领……”
    拉克申眼中露出一丝精光,笑道:“他不一样!如果我看错了……那我就当自己眼瞎,认错了人吧!”
    我哈哈笑道:“我可没有答应帮你复仇!”
    拉克申摇头道:“不需要!有些事,只是另一些事的附属品而已!”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先有肃齐,又有这个拉克申,草原上的小孩都这么聪明么?
    我笑着道:“成交!”
    我和拉克申的右手在空中击打了三下!这是草原上起誓的方法!
    我让庞届元叫来各营营官,与拉克申、阿西格一起,重新研究规划了路线。新的路线比我们之前规划的要长一百多里,但那不是问题,几个时辰的事情而已!
    带着这一家老小,我们再次启程。我突然觉得一定能打赢这一仗!因为连天都在佑我!
    拉克申和我并骑而行。看着这小子微笑的表情,我忽然有个感觉,这孩子,以后一定不简单吧!
    这就是,男人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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