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先生,里面请;邀请您的人,已经在瀹泉轩等您。”
    欧阳墨难掩紧张情绪,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身边童仆手中的木盒,那里头,全是这十几天来的功课,今天,他就像一个要缴作业给老师的学生。
    一路小径蜿蜒,这春夕茶坊处处随意,处处用心;几处经过的院落看起来开放,却又隐蔽性高,能随心所欲的赏景品茗,又能不受外人干扰,且每一院都有它独特的特色。
    这神秘人也太了解他了,他欧阳墨一生,别无所好,喜砚、痴茶而已。
    不久,他被引来一处竹院,隐约还能听到水声。
    又是袁清砚的字,上书‘瀹泉轩’,两边又是一副对联。
    『瀹泉竹风响,泼乳雀舌香』。
    “欧阳先生请,约您的人已经在里头了。”
    欧阳墨深吸一口气,一整排的修竹提供了绝佳的隐蔽性,而穿过竹子,就看见一座竹木搭建的水榭,座落在一汪湖泊中。
    这里宛如桃源仙境已经让他诧异,然让他更不可置信的,是水榭中煮茶的女子。
    穆冰瑶?
    欧阳墨顿时现出愠怒之色,所有的好心情,都在见到这个女子消失殆尽。
    冷哼一声,欧阳墨甩袖转身,想要走人。
    “欧阳先生,就算要走,是不是也将最后一题的答案,告诉瑶儿再走?”
    欧阳墨顿时停住,蓦然转身,快步走到连接水榭的石桥旁,诧异问道:“是你?给老夫送信的人是你?”
    穆冰瑶起身,敛眉一揖:“欧阳先生,若不嫌弃,喝杯瑶儿煮的茶吧!”
    “装神弄鬼!若知是你出的题,老夫就不会作答,也不会来了。”
    穆冰瑶也不生气:“欧阳先生,有时用心看,比用眼睛看更准。”
    见欧阳墨不说话,穆冰瑶又道:“孔夫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欧阳先生觉得呢?若因为瑶儿这个人,而让先生错过了这些题目,是不是很可惜?”
    欧阳墨感到十分复杂,眼前这个女子,可以说是这一年变化最大的女子;她从一个被全城讥笑的姑娘,变成了女子典范的第一红妆;从一个人人欺凌瞧不起的丞相庶女,变成众人倾慕的青城郡主;更从一名后院的闺阁女子,变成皇子夺嫡的关键人物……
    她让人津津乐道,也让人惴惴忌惮;她美得如魏紫流珠让人移不开视线,也像花菱草(罂粟)让人耽溺沉沦……
    欧阳墨想着这些杂乱无章的事,脚步却不知不觉走上石桥,来到水榭。
    的确,君子不以人废言,他愿意给出这些题目的人一个机会。
    眼前这名女子已经专心煮起茶来,净手、烫杯、温壶,今天她用的是他最喜欢的紫砂壶。
    穆冰瑶收起笑容,端庄娴静的开始进行煮茶的一系列动作,看得出来她动作娴熟,不是急就章学来卖弄,而是一名学茶多年的老手。
    欧阳墨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名尚未及笄的清丽女子给他煮茶。
    穆冰瑶没有花俏的手势,但因为她双手葱郁白皙,动作流畅,一个“马龙入宫”做得特别漂亮。
    “想不到青城郡主竟是个煮茶高手。”
    这个女子能做胭脂砚,又能煮一手好茶;欧阳墨有些腆然,怎么自己声音听起来这么高兴,实在太没节操了!
    穆冰瑶笑容清浅,淡然道:“因为瑶儿做任何事,都很认真。”
    欧阳墨一愣,这句话想透露什么?
    他很想起身走人,心里一股声音一直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可又很挣扎,深怕这茶一喝,可能会把自己给卖了。
    不过她做“凤凰叁点头”的动作怎么能这么好看?做“春风拂面”的姿势怎么可以这般优雅?“玉液回壶”一完成,他怎么就从公道杯里感受到了极品茶的色香味?
    一碗气味清扬芳香、色泽稳重的茶汤,送到他面前。
    此时想走也走不了了,这是一碗顶级“祁门红”,汉族十大名茶里,唯一的红茶,而且穆冰瑶很内行,祁门红一定要用紫砂壶,才能煮出它最美的滋味。
    喝还是不喝?
    欧阳墨决定开门见山:“郡主,您每日给老夫题目,用意为何?”
    “在欧阳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瑶儿惭愧。”
    穆冰瑶慧黠澄澈的眸光看着欧阳墨表情的变化,不动声色拿起杯盏轻啜一口,幽幽道:“‘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欧阳墨一震,穆冰瑶用的这一首禅诗,是有典故的。
    以前观音院有位赵州高僧,问一名来向他参禅的僧人:“以前是否到过这里?”那人回答:“到过。”赵州禅师说:“吃茶去。”
    然后又有一名僧人也来,他同样问:“以前是否来过这里?”对方回:“不曾到过。”赵州禅师又道:“吃茶去。”
    当时的监院很疑惑,问他为什么到过的也吃茶,没到过的也吃茶?
    赵州禅师还是回他一句:“吃茶去。”
    一句“吃茶去”,如惊雷繁花,揭示禅意中的契机。
    此时这一句,也将欧阳墨脑中的云翳揭开,顿时思虑澄明。
    就是“吃茶去”,什么淮王、赵王,一切都没有干系。
    欧阳墨抚须一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让一名小姑娘开释禅意,让阴霾遮蔽了这么久的心境,拨云见日。
    他谨慎拿起茶杯,和袁清砚一样是叁指捻杯,穆冰瑶的唇角,微微往上,画出一条满意的弧线。
    “好茶。”
    好的茶不用花很多形容词,特别是欧阳墨这样的茶痴,一个好字,就代表他对这茶的肯定,还有对煮茶人的肯定。
    “这是这十几天,老夫写的答案,请郡主过目。”
    立场都能放下,年龄身份自然也是“吃茶去”。
    穆冰瑶看着木盒,没有打开:“这些答案欧阳先生是发自内心为自己而写,还是只是想哗众取宠,为了得高分而做?”
    “当然是呕心沥血,为自己、为大秦而写。”
    “既然如此,先生又何必交给瑶儿?瑶儿的好恶,难道能代表这一木盒的价值?”
    穆冰瑶见欧阳墨的茶杯仅剩叁分之一,便帮他续茶,然后将木盒又推回欧阳墨面前。
    “欧阳先生,您博通古今,自是明白有千万年的江山,却没有千万年的主人;既没有千万年的主人,谁兴谁替自有天择。为人臣者,忠于国、尽人事,能存下‘中而不倚,强哉矫’的风骨,就算是个英雄,您说是不是?”
    欧阳墨震得差点从竹席上跳起来!
    她真的是穆府那个庶出二小姐?是当初他在四懿书斋看到的那个沉默寡言,总躲在墙角,用一脸欣羡目光看着自己长姐的那个穆冰瑶?
    为什么此刻眼前女子的气度风华,几乎要让他用仰视的角度去看她?她那句“为人臣者,忠于国、尽人事,能存下‘中而不倚,强哉矫’的风骨,就算是个英雄。”其实说的就是一个道理──
    做自己,俯仰无怍。
    穆冰瑶继续道:“这些题目如果是您沉淀之后才写下的答案,那先生就该知道,您因为赵王而赋闲在家,是一件错误的事。”
    欧阳墨没有回答。
    “欧阳先生,读圣贤书,究竟所为何事?赵王逼宫,您身为他的老师,又是第一参谋,却能禀持读书人风骨,不参与不义之事,内心之强大、信念之坚持,值得瑶儿敬佩;但您因为赵王,却又放弃那众多殷殷企盼您的学子,这眼界又让瑶儿觉得小了。”
    穆冰瑶顿了顿:“一株繁茂大树,也会有几片枯叶,何苦为了一片枯叶而放弃整株葱郁?那些题目,没有让您觉得您肩上责任重大,让您觉得能做的事还很多?您难道要因为一片枯叶,而不想亲眼见证甚至参与,看大秦如何变成一株擎天大树?”
    “郡主!”
    穆冰瑶又帮欧阳墨倒了一杯:“最后一题的圆形,不知欧阳先生有何高见?”
    说完用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O’。
    欧阳墨看着那个圆形,深吸一口气,萧飒的秋风吸入胸膛,在脑中吹开一片清明。
    “你想告诉老夫,淮王乃得天象,是天命所归?”
    穆冰瑶又笑了,好像他说了一个很蠢的答案,惹她发笑。
    “欧阳先生想事情都这么复杂?”
    她道:“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心中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郡主觉得是什么?”欧阳墨进一步问。
    穆冰瑶敛衽而坐,眉眼恢复端正,她道:“瑶儿认为这个形状,是‘无方体也’。意思是有规矩,才能成方圆;欧阳先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你的尺,难道是赵王?赵王不在了,所以你也崩溃了?”
    欧阳墨又是一震,这女子看似无害,实则字字如刀,刺得欧阳墨直想跳起来。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要老夫出山,帮助淮王。”
    “欧阳先生,淮王不需要你。”
    欧阳墨这次是真的跳起来!心想你还让不让老夫好好喝茶?老夫已经很没风骨喝了祁门红,你还拿话膈应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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