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逃吧?”袁华喃喃地说。
    舰长、黎姿、牧歌和各营总旗站在舰桥上,目击着“呕吐的”宇宙。
    视界外,恒星像晚礼服上的钻石点缀星河,而31星云的霞光将夜幕染成耀眼的淡橘色;在星辰与霞光之间,黑洞在无声地自转,一圈蓝色圆弧远远护着黑洞,宛如漂亮的陀螺边缘。那是淡蓝色的等离子态高温物质,像咖啡的奶盖一样被黑洞搅拌成旋涡状。而长年隐形的黑洞,却像被雏鸟啄破壳的卵膜,喷薄出一束贯穿星河的碧蓝光矛。那是高速中子流?还是其他的物质?无人给出答案,因为所有人的知识结构都在这夺人心魄的宇宙奇观前摇摇欲坠——黑洞在喷发,仿佛宇宙在呕吐。
    “也许那些会假笑的流星……就是黑洞的产物?这……我们应该逃吧?”就连何友德的嗫嚅都无法打破死寂。
    根据经验,没有物质能够从黑洞的引力下逃脱,就连光都会被黑洞捕获,让黑洞难以观察。从来没有人想过,黑洞也会像濒死的太阳一样,喷薄出几十万公里长的物质流,像一枚精密旋转的光之陀螺。
    随着战列巡洋舰缓缓躲进星之暗面,静谧的流星雨正在退出舷窗的视野。拖长的尘埃组成流星的尾巴,浓密的星坠宛如一场慢动作播放的暴雨,在星河上画出五线谱。刚才,天枢军团就是从这样密集的流星打击中冲出来的。显然,那些安静飞行的美丽星雨,一旦击中船体就会变成棘手的笑面流星,登陆夺舰。
    牧歌寒声问何友德:“何处长,你不战而退,那么是否连赌约也自动认负呢?”
    “牧歌!有你什么事!”何友德熟练地勃然大怒,“倘若黑洞喷发的物质能够形成‘笑面流星’这类新种族,很可能31星云的边境线都要改写!这怎么是一支舰队能够改变的?此时不紧急撤回母星复命,难道要以卵击石吗!”
    舰长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吵架,只凭栏远眺。黎姿已经不把何友德当人看,她相信牧歌能完美应对,所以故作不理,用余光关注牧歌的策略,反而好奇,牧歌究竟会用怎样简洁的方式,将何友德驳个体无完肤。
    “难道就把幕僚长和前锋营、太岳营诸多同僚至于绝境而不顾?”牧歌踏前一步,逼得何友德后仰:“何处长怕死的话,不如将破军营交割给我,我必能救回幕僚长和袍泽,一同返回。”
    “你!”何友德瞪着牧歌,深恶痛绝。他最讨厌和这些人共事,恨不得这些血气方刚的寒门当场去世。袁华也皱眉头,只是没说话。
    袁华拉开二人:“何处长只是分析情况,没有说怯战。”
    舰长敷衍了何友德几句,转头对牧歌说:“牧旗公忠体国,钟铭惭愧万分。必须承认,天枢军团未能完成任务,制空权已经丢失一半了。情况比预期凶险,我们必须马上将陆军投送到比邻星,然后在12小时内将所有陆军回收到旗舰上。12小时后,你们的坐标将随着行星自转而进入比邻星阳面,旗舰将再次暴露在喷发流星雨之中……”
    牧歌意识到问题所在:“战列巡洋舰的火力配置,是抵挡不住‘假笑流星雨’的。”牧歌给笑面石的群落起名叫“假笑流星雨”。
    “对。一旦旗舰从星之暗面暴露出来,必须马上进入光速巡航,撤离比邻星区。牧歌,如果你超时未归,我不得不弃你而去,来保全其他人。”舰长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只有12个小时。”
    这个时间限制的确无可争议。事实上,天枢军团也要加紧返回郑玄基地,加速舰队整编返航。黑洞喷发将带来一系列重大的种族冲突和地缘波动,郑玄舰队必须迅速返回,一旦被假笑流星雨追上,干扰了跃迁部署,那整个舰队可能被缠住,可能连五万人都要全军覆没。大捷变成大败,这种乐极生悲的剧变,很多时候就发生在一个决策的犹豫之间。
    黎姿偷偷看牧歌,只见他专心致志,竟然对这苛刻要求完全认可、全盘接受,完全没有推诿反驳、讨价还价的意思,不由得心生敬佩。
    “第二,无论行星表面有多少人,你都必须杀穿重围,把幕僚长救出来。幕僚长要塞里的传送阵已经被破坏了,营救难度十分巨大。一旦常务战死,比邻星之败就会成为头版标题,战神的全胜之功会就蒙上污点。战神过于骄傲,他为了洗刷耻辱,可能会谋求新功,……那会带来莫大的风险。”舰长强调了敏感任务的重要性。这让牧歌难上加难。
    很多敏感的话,舰长不能明说,只能由牧歌去体会。天枢军团和陆军战团亲眼见证了黑洞喷发的可怕,所以很清楚全师返回的重要性;但是战神并没有身临其境,他既不认为情况危险,也不认可饮恨而归;他也许会被自己百战百胜的荣誉所拖累,宁可与新种族一战,也不肯中断连胜纪录。也许这个决策只是关乎战神的面子,但是一旦错失全师而退的机会,就要冒不敌而亡的风险。只有救回幕僚长,能保全战神的面子,能让五万将士在一声令下之间,全面动员,迅速跃迁,及时撤离。
    “我明白,无论旗舰把我投放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光明祭司攻入太岳营要塞,保住幕僚长和剩下的兄弟,然后在12小时内建立起传送门,让旗舰回收陆军,一起返航。”牧歌不仅体会到了舰长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而且思路很清楚。
    袁华的脸已经黄了。他明显觉得这种事办不到。何友德被牧歌激了将,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无论什么差事都硬着头皮接,这给舰长省了很多口水。
    黎姿已经确定要跟牧歌同行,所以她心无旁骛地故作高冷,暗中听得很专心。
    “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舰长面色凝重,因为任务要求已经超过人力极限,太过苛刻,让他都难以启齿:“因为旗舰必须停泊在星之暗面,所以随着星球自转,幕僚长的要塞会离开旗舰越来越远,而传送阵必须建立在旗舰辐射角度之内。我计算过了,十二小时以后,旗舰辐射角覆盖的最边缘地区,就是幕僚长要塞以东二百公里的那片平原。你必须在这片区域以东建造传送阵,才能让传送门在最后一刻都保持运行。如果你在幕僚长的要塞里建立传送阵的话,恐怕随着星球自转,传送功能会因为脱离旗舰覆盖范围而失效。”
    牧歌陷入沉默。这就很特么操蛋了。也就是说,建立传送阵的坐标和幕僚长的坐标不一样,他必须率军在两地之间杀进杀出、来回奔波——在这进进出出的路上,恐怕连铁军也会“铁杵磨成针”了。
    黎姿计算了一下战死率,数字鲜红,不忍看。
    袁华又开口了:“如果支援部队完成不了人物,那就是送死,我们的罪责会更大。不如当即返回,将黑洞喷发的观测情报总结上报,还能将功折罪……”
    舰长沉吟。他还想争取一下牧歌的意见。就算陆军死得再多,如果能保全战神的面子、促成班师之议,就能避免更大的伤亡。两害相权择其轻,舰长不能把话说透,他只能期待牧歌有作为名将的意识和担当:“牧歌,你的决定关系到五万人的生死。”
    牧歌看一眼黎姿,瞧见黎姿眼眶红红地咬嘴唇——他立刻就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是在拿贱命换贵命。
    “陷阵营的兄弟如果因为我的决策而战死在我面前,我会内疚吗?”牧歌扪心自问,“可是陆军的战死,会换来高层的体面、舰队的荣誉、五万将士的平安。我一心光大寒门、名垂青史,可是权柄在手时,也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去问问我的百夫长们……”牧歌低下头,试图分摊责任。
    “牧歌。”黎姿叫住了他。
    “牧歌。”舰长盯着牧歌的背影,“投票的分歧会导致兵力分散、军心浮动。乾坤当断则独断,这是名将的担当,也是你必须背负的责任。”
    牧歌攥紧拳头。如果换做以前,他会亲试刀山,独闯火海,以一身胆色博取舔血功勋。但是现在,唐伟的微笑、汤显楚的尖叫、杨戟的崇拜、陆渔的信任……一张张亲切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他将带这些人深入死地,如果任何一个人战死……
    “这三个任务非常苛刻,我需要安静思考五分钟。”牧歌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进了走廊。
    全息星图上的光标在规律性地嗡鸣,死寂的舰桥只能听到走廊传来反复踱步的战靴声。这踱步声时而急促,时而规律,思考者时而轻轻捶窗,时而发出长叹,他心中的热血和惊涛可想而知。
    “六分钟了。”何友德看表。
    “如果牧歌不肯去,我们只好准备返航。毕竟计划不如变化快,而且没有人愿意送死也是人之常情。”舰长叹息,面露不甘:“这个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希望战神能谅解吧……”
    黎姿听到“不可能完成”三个字,心里一坠,暗想完了。
    门推开,牧歌站出来,盯着舰长说:“幕僚长对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我愿意率陷阵营拼死一试。”
    “好!我以天枢军团的名义担保,事成之后,为你重重表功!”舰长拍得栏杆乱颤。
    黎姿张着嘴看牧歌,气若游丝地想:“他果然挺身而出了!‘不可能完成’五个字对牧歌来说,几乎是激素一般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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