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辈子官,做了十几年首辅,几万两于沈一贯不算什么。
    于魏公公而言,倒是有些咬牙,因为他的开支巨大,几万两虽也是杯水车薪,可好歹也能让他顶一阵,不至于年关难过。
    但这几万两若能换来沈一贯的支持,那却是能叫他魏公公半夜都能笑醒,怎么算怎么划算的。
    小投资,大回报。
    无事不登三宝殿。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沈一贯好财,却不是见钱眼开之人。他得弄明白这个小太监给他拿这么钱的目的何在。
    事可为则为之,事不可为,老相国是断然不会为之的。
    隐约也猜到一些,多半和定海卫的事有关。
    小太监捅出这么大篓子,浙江军民视他如大敌,岂能善了了。便是他老相国方才接见请愿士绅商户时还说,定还他们一个公道。
    而他沈一贯虽致仕,但在皇帝心中份量仍重,指不定何时就会起复。在这浙江乃至东南,他沈一贯的名号比之总督巡抚都重。但要他沈一贯说了话,这东南数省又哪个不遵呢。
    方才他老相国叫管事遣人去一趟苏杭织造衙门传句话,这话听着无甚份量,也无甚意思,可那织造太监孙隆敢不慎重,敢不警醒?
    怒了老相国,他孙隆莫不真以为杭州百姓就是安分守己的,不会如苏州那般?
    如此想来,怕是这小太监知道后果,这才登门来访。
    看着,倒也是个精明人,知道这结的根子在哪。
    “木偶兰溪,山阴娄江。福清新建,皆为婴儿。四明不出,谁与争锋。”这话,沈一贯是受用的。
    如他这般自负的人,又岂会将朱庚、张位、叶向高之流放在眼中。
    数天下英雄,他四明相公不排首位,何人敢排?
    五人中,王锡爵固名声最大,然东宫储位可是他四明相公力争而定,单此功劳,他王锡爵便拍马不及。
    国本之争持续十五年,最终能在沈一贯手中拍板定案,确是他沈相公一生最大功绩。
    当年皇帝传旨礼部速议册立仪制来看。
    圣旨到内阁和各部时,已是深夜二更,各部大臣听说后,无不欢呼雀跃,都以为长达十五年的国本之争要见分晓。
    哪知礼部刚拟定十月十五日举行册立大典,一切仪仪活动按部就班,皇帝却突然下旨命改期。
    满朝文武惊愕,无一不担心皇帝再次变卦,却人人无有办法。就在此时,沈一贯却坚定行使自己首辅的权力,毫不犹豫将皇帝诏书奉还,当着传旨太监的命称“万死不敢奉诏!”
    看到首辅态度如此坚定,皇帝不敢坚持,终是同意册立大典如期举行,使国本之争落下帷幕。
    这事,要搁那五位,谁个敢?!
    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四明不出,谁与争锋”这八个字,当真是深入老相国之心。
    在他看来,那五人是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木偶、婴儿之说用于他们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当然,沈一贯知这小太监说这番话,存了拍他老相国马屁之意,然这马屁拍的就是到位,就是让人愉悦,故这小太监身段放低些,老相国倒也能不为难他。
    再怎么着,也要给陛下一些面子。
    陛下叫这小太监南下来办什么海事,所图无非金银而矣。老相国叫分点出去孝敬皇帝,不过一句话的事。
    而且,再怎么说,这小太监也真是会做人,出手就是几万两,单这份魄力,内廷那帮人又有哪个可比?
    这是心存志向,要做大事的。
    不然,几万两买个镇守都够了,何必巴巴送他四明相公呢。
    做大事者,首先得做人。
    魏良臣会做人这点,实在是叫四明相公格外欣赏。
    可惜,就是个太监,若是文官,倒是能从族中选个女儿配于他。
    老相国如今最不开心的事莫不过后辈无人出仕,他老人家在,四明沈家尚可维持,他老人家若不在,这沈家只怕就要渐渐中落了。
    ……
    钱确不是白给的,魏公公真是有求于人老相国。
    但这个求不是哀求,恳求,而是利求。
    他再次欠身,很是诚恳道“不瞒相公,晚辈自受皇帝南下以来,颇受江南文武猜忌,尤以东林党人为甚,以致酿出无锡事变,使晚辈背负骂名。然相公需知,无锡之事,绝非晚辈无视律法,实是漕抚害我。”
    当今天下,但说“漕抚”,必指李三才。
    哪怕如今李三才因盗取皇陵木一事被皇帝下旨贬为平民,世人说起“漕抚”,也仍是他三才相公,而非现任漕运总督王纪。
    此意正如四明、福清代指,名声大了,说某官便是专指某人。
    皆因,名气太大。
    说话间,有丫鬟上来斟茶。
    魏良臣接茶时方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画竟然是幅春色图,不由愣了下,旋即面色不变,端坐敬视。
    春色图这种东西,对于两世为人的魏公公,真是提不起半点兴趣的。
    原因无它,画的再逼真也不如逼真啊。
    心里却是盘算,这春色图下方有唐寅的印,以沈一贯的身份肯定不可能是假画,而其以首辅之尊却公然将这春色图拿出,想来也是性情中人。
    史料中说这位四明相公以浙党党魁自居,恃权纳贿,党同伐异,以“妖书”案为开端,成为明末党争的始作俑者。
    真假不知,毕竟史料乃是人写。既是人写,自有立场,能做到七成公正客观,便是后人之福。
    就万历党争这事来看,魏公公倒认为顾宪诚才是始作俑者。
    这就是立场不同,角度不同了。
    从这幅春色图来看,四明相公定是性情中人,也是洒脱之人,再从对方并不曾斥言自己送钱来看,纳贿这事也当是真。
    女人和钱,向来都是上位者最爱啊。
    魏公公也好这两样。
    看来下次再拜访老相国,得带几幅热不热过来,嗯,最好是大西欧那种,叫老相国好好开开眼。
    至于他为何提起李三才?
    原因便简单了。
    确立双方的共同敌人。
    以李三才、沈鲤、叶向高等为首的东林党人,可是他四明相公的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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