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官厚禄?金玉富贵?咱们为的是咱们现在过得日子,人人可得的田亩,有人就总想着据为己有,人人可得的功勋,有人就总想将之作自己头上的宝珠。”
    “这些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就像现在南吴营中对着自己的兵士举起屠刀的,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什么叫压迫?抢走田亩,掠人为奴,要这些人交出他们的性命为护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却又不将他们当人,这些都是压迫。”
    “我们来到这,是为他们,是为复州百姓,也是为自己,私心讲是为了自己,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同心同道之人越来越多呢?若是天下都能与北疆一样,我们也可放下刀枪去享安居乐业。”
    薛惊河斜靠在床上,听卫蔷对卫清歌说道:
    “我等长刀所向,就是为了兴天下人人一等的大义。将北疆的一些律令写在纸上,送进荆州城。”
    灯火照在卫蔷的脸上,她面带浅笑。
    剿灭了借道而来的南吴兵马,下一步自然是将那条道,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地握在手中。
    第225章 老弩   “《安民法》治下,无人如草。”……
    从定远公抵达复州不过十日,来势汹汹的南吴大军被重重围困,全数被歼只待时日。
    唐嵊并非不通军事之人,正因为懂,还懂得不少,再看定远军行军策略只觉是天兵降世。
    除了那些火器,定远军悍不畏死又令行禁止,据说从村落中穿过也绝不扰民,百姓送的些吃食也都照价付钱。
    在李公书院时,唐嵊便想建一支能打仗又不破门害人的军队,回到阿父身边才知有多难,兵吃粮,将扣饷,襄州两地号称有十万大军,多半都是空头,是他阿父和上下将领的财源,兵士们操练起来还有几分样子,打仗时却是怕死的,他们本就求点粮饷罢了,眼睁睁看着同袍死在面前只有胆怯之态。
    杨宪手下吴兵成编被定远军剿灭、俘虏,剩下的人不到三成,杨宪还能指挥些人马,唐嵊已经是佩服不已,他知道自己带的这些襄州兵哪怕只是死三成,所有的人都会溃败逃窜。
    定远军呢?
    走到景陵城城门口的时候,唐嵊心中突然有此疑问。
    犹如天兵一般的定远军,死多少人才会溃逃呢?
    在城门迎他的男子穿着黑色铠甲未戴头盔,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看着比他还要小一些。
    若不是曾见过薛节度使,唐嵊几乎就要错认此人了。
    “在下国公麾下定远军工布部火器司第三大队大队长陈重远,见过唐将军。”
    长长的一串儿称呼陌生又繁琐,唐嵊还是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威胜军与定远军协力同心,陈队长何必客气?”
    陈重远笑着道:“唐将军,国公已经恭候多时。”
    跟在陈重远身侧进城,唐嵊心中越发忐忑起来,这陈重远举止做派皆有大家气象,这样的人在定远军里竟然只能做部司下的小官?
    到了州府衙门,唐嵊下马跟在陈重远身后到了后堂。
    堂中一女子只束了长发,头顶一小巧金冠,身上裹着一件灰白裘衣,天这般湿冷,她却未穿靴子,只着白袜踩着木屐。
    听见有人走到堂前,女子抬起头,未语先笑:
    “此次若非威胜节度使与唐将军倾力相助,定远军与安、复两州守军也无力困住南吴大军,从前先父在时就听闻唐节度使用兵如神,今日方知唐将军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若是叔伯长辈夸赞,唐嵊会自谦,若是有求于阿父的人夸赞,唐嵊会笑着受了,可这定远公夸赞自己,明明声音里满含笑意,唐嵊膝盖一软,差点给这国公行大礼。
    “国、国公大人谬赞,此次来安州下官才知道这定远军这般神兵,此战能胜皆是国公运筹帷幄,定远军上下浴血奋战,实在与威胜军和下官无丝毫干系。”
    今日的客套话也算是说够了,卫蔷坐在椅子上直接道:“罢了,客气话不必再说,不知唐将军来此是有何事?”
    定、定远公就只客气两句吗?
    唐嵊不知为何心中一松,大声道:“下官来此有两事相求,其一,定远军骁勇难当,世所仅见,下官愿带余部投定远军,从今往后只有定远军,再无威胜军,下官也愿在定远军中从步卒做起,任凭差遣!”
    此话半是顾镜湖劝的,半是唐嵊在见识了定远军之后想的。
    他常有优柔寡断之举,眼力心思却清明,不然他阿父也不会将大兄送去洛阳为官,让他继承威胜军的基业。
    之所以会舍了一切请投定远军,唐嵊是看到了将来战事的模样,火器先行,步卒骑兵三三照应,更迅猛,更凶残,在这等绞肉般的征战中,哪怕威胜军十万人满编,也不过是定远军几日的消遣,连吴兵都不如,在新的战法之下,旧有的一切必将被踏平。
    唐嵊想学会这样的行军布阵,哪怕是为了唐家从今之后还能留名于世,他唐嵊也不能让威胜军的一切都随着陈朽的旧战法一同湮灭。
    用襄州、邓州连同威胜军换取来日,唐嵊自认自己对得起先人也对得起后人。
    卫蔷看着唐嵊,片刻后她道:“这是小事,唐将军、不、唐郎君,长安新建了定远军的军武堂,巨阙部副将仆固澜和龙泉部文将袁观会在那呆到明年开春,到时再换湛卢部文将古求胜和龙渊部副将文延嘉你不妨去学一年,吃住与大队长相当。”
    三言两语就将唐嵊前途定下,也不提会如何处置威胜军,唐嵊心知从自己开口起唐家三代基业便与自己再无干系,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再多决断,总挡不住心中难过。
    “唐郎君,你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唐嵊抬起头看着定远公,又低下头行了一礼:“草民斗胆,想举荐一谋事给元帅。”
    卫蔷站起身,走到唐嵊面前:“唐郎君自称我便是,《安民法》治下,无人如草。”
    “是,元帅,我想举荐一人给元帅,就是我在李公书院的同窗,名唤顾镜湖,实不相瞒,正是有他相劝,我才从襄州带兵南下,此人胸有丘壑,才名广播,一心仰慕定远军,若是元帅能将之收到麾下,他必能一展长才。”
    唐嵊没有说顾镜湖他是嘉兴公后人、吴越王钱氏姻亲,这也是他对自己挚友的爱护,顾镜湖被人看重当是因其才而非身世。
    他却不知此时的襄州,顾镜湖正与他的父亲唐虞刀兵相向。
    “顾家小儿乃是吴越细作,勾结卫氏陷害我儿!尔等怎能附逆?!”
    被人抬在架上的唐虞听说自己那不孝子竟然带兵驰援复州,几乎被气死在榻上,他带着亲信潜到襄州本想用这吴越小儿祭刀,再斩断定远军从房州来的通路,怎么也没想到,本该振臂一呼便做成的事,却成了如今局面。
    襄州剩下的两千兵士,竟然听那顾家小儿的,背弃了他唐虞?!
    顾镜湖斜坐在椅上,单手撑着头,她极瘦,衣袍委在椅子上仿佛并无人在衣服里。
    可就这样的人,不到三月光景已经将襄州上下握在掌中,
    “唐节度使实在抬举在下了,我这一副病骨哪里做的了细作?南吴大军北上,安州复州两地难支,我劝望山南下驰援,不过是看出了他一腔报国之心,怎在唐节度使眼中,护国倒成错事?”
    唐虞是腰痛虚劳连坐都不起来,看着安坐在层层护卫之后的顾镜湖,他双目圆睁,几乎要流出血来。
    “顾小儿!你到底有何妖法?!”
    顾镜湖懒懒道:“方才还是细作,现在已经成了妖怪,唐节度使真是越来越高看我。这些将士们不过是心有大义走的是正途,罢了。”
    实际上唐嵊并非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有动作,其中一千人是他的亲信,说定了若有兵乱他们就护送顾镜湖去房州。
    另外一千人由襄州的司隶校尉孙康把持,此人家中独子生了重病,得顾镜湖施针救回,顾镜湖才华横溢,偏又是从不带傲气的性子,司隶校尉视她为恩人,一不小心连自己从前是先定远公麾下一事都露了出来。
    说起现下的定远公,孙康话中满是憧憬,他本是先定远公卫泫亲卫,当年卫泫怜他年幼,回长安的时候让他回襄州老家探亲。
    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这些年来为自己前程奔波,要说对先定远公的怀念,孙康必是有的,却不能让他赴死。
    无论是从前的定远军还是现在的定远军,唐虞都恨之入骨,孙康也将自己从前经历瞒了十几年,
    唐嵊带兵走后顾镜湖就让人将孙康是定远军之事传遍了襄州城。
    定远公对从前的定远旧部甚是亲厚,跟着唐嵊和顾镜湖,等到回了定远说不定能和白庞一般做一军主帅,跟着唐虞,兵都被唐嵊带走了,几千人如何与定远军相争?
    就算真争得过,他是定远旧部之事唐虞必会知道,必认定了他有心要反,倒不如真的反了。
    此时唐虞身边只有一千多从邓州带来的亲兵,见孙康等人不肯退让,刀握得越发紧了。
    “顾家小儿,你鹊巢鸠占,不怕我儿回来杀你?!”
    听唐虞这么说,顾镜湖打了个哈欠,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
    “望山决意将两城交给定远公,威胜军也并入定远军,他自己去定远公麾下效力,唐节度使……喜鹊非要变斑鸠,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时局面并非顾镜湖稳胜,说是有两千兵马,可要要他们对昔日效命之人挥刀相向只怕艰难,唐虞亲卫乃是威胜军精锐,就算人少也未必输。
    可顾镜湖丝毫不慌,坐在州府衙门的门口,她打开水袋喝了一口热水。
    “唐节度使可知道定远公治下是什么日子?人人可的得田,人人可记功,棉纱便宜,盐糖也便宜,虽有税,可只有税,不用给如唐节度使你这般再掏一笔‘买役钱’和‘养兵钱’,开荒,三年免税,可以租用耕牛种地,不必用肩膀拉着木犁,人人可读书,人人可识字,可以做官,可以考科举,书和纸笔都比襄州便宜大半,还有书馆,坐在里面不需花钱便可看书。走在路上,每日皆新,这般日子,你们想过么?唐节度使你可想过么?”
    “哈哈哈,顾小儿,你以为我是病糊涂了?还是这襄州城上下都疯傻了来听你满口胡言!”
    唐虞一招手,正要手下攻上去,却听见有一苍老人声从后面传来,声音颇大。
    “顾郎君说的是真的!”
    唐虞回头,见自己的军队中站了一老者。
    “我,大梁中书省丞相陈伯横以性命立誓,顾郎君说的都是真的!”
    陈伯横身侧站了一女子也大声道:“我也以性命作证,顾郎君所说,长安如此,绥州如此,绛州如此,北疆如此,苦寒之地的白山是如此,定远军今年占下的徐州等地也是如此!”
    在他们二人身后还有几十辆马车,几十骑士,人们纷纷从车上、马上跳下来,大声道:
    “京兆尹说的是!”
    “陈相说的没错!”
    唐虞用昏黄的双眼看过去,看见了陈伯横腰板笔直地站在距离他不过两三丈之处,还在向前走。
    “假的!”唐虞嘶吼道,“妖言惑众!他们都是假的!”
    假的!人是假的!话是假的!都是假的!
    陈伯横一捋长须,对唐虞身侧一副将道:
    “盖麟,当年在绛州与蛮人死战三日,战后长安颓败,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没想到后来在请功本上看到了你的姓名。”
    面对陈伯横,盖麟在马上如何坐得住?
    连忙下马道:“绛州守卫不利,本当问罪,是陈相力排众议为末将请功!此再生之恩,末将永世不敢忘。”
    他要跪下,被陈伯横抬手拦住了。
    “不必,不必,你是将才,面对强敌却不退缩,这样的人要是还要被问罪,这天下可还有谁有一腔义勇?!”
    盖麟低头行礼,陈伯横又看向了另一个人。
    “卢松涛,上次唐虞回京述职没带你,我还以为你告老了,原来还在行伍?”
    卢松涛曾是游侠儿,被唐虞收拢,跟在唐虞身边许多年只司护卫之事。
    见陈伯横对自己说话,他看了唐虞一眼,也跳下了马。
    “上次未入京是因听说被我抢过的魏家进了洛阳,听说陈相去了长安,今日一见风采如旧。”
    “哈哈哈哈,老朽一个,哪里还有风采?”
    左右看看,他又走到了唐虞的身侧。
    “放下放下,唐节度使你是要躺着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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