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远将军
    这些嗓音平日隐藏在记忆的迷雾之中,如今得了引子,终于被唤醒。
    他想知道更多。可没来得及追问,皇帝就回来了。
    皇帝先装模作样,说自己绝非为了燕云戈去而复返。后面却改换态度,说他离去不多时,便思念起云郎。到后面,更是问燕云戈,是否要与他同去上林苑。
    事情发展得太快,燕云戈有心多问那个宫女一句,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有甚者,他隐隐发觉,皇帝似乎对那宫女颇警惕忌惮。这份态度是可以用陆明煜提及的燕云戈中毒一事来解释,可如果是这样,宫女口中的将军二字又没了来源。
    望着身前的天子,燕云戈口舌微微发干。
    我知道了。半晌,他勉强开口,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点头。
    明面上,这件事被揭了过去。
    可燕云戈心中留有疑虑。陆明煜时时看着他,又怎会一无所觉?
    他倚在窗边,手上拿一本书看。大半精力,却还是放在不远处的燕云戈身上。
    他看着燕云戈出神,眉尖不自觉地拧起,面颊紧绷。这些细微神色之后,又下意识看自己,再放松表情。
    陆明煜垂眼,只做不觉。
    他的疑心没有错。
    那个宫女一定、一定有问题。
    春猎是朝中大事,百官自要与天子一同前去猎场。
    可燕正源在早年战事中留有伤病,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理所当然地留在京中,身边又有称病的郑恭,以及顺道号称自己要侍疾的郑易。
    眼看皇帝离开长安,三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易纯属凑数的,大多时间闭口不言,老老实实听父亲与燕叔商量。
    郑恭问:将军,太贵妃那边
    在对燕云戈之死有了疑问后,燕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如果那天郑易和郭信看到的真是燕云戈和皇帝,即燕云戈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与家人互通消息?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那么就是下一个疑问:活着的燕云戈,如今人在哪里?
    燕党商量了半天,把视线转去宫中。
    郑易看在眼里,愈发不安。他担心自己误导了父亲、燕叔,让他们放过真正害了云戈的人。看燕正源面临老年丧子的悲痛,原先就仅仅凭借一腔愤懑支撑。如今有了儿子依然在世上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不去查探?
    话说回来,面对宫中状况,燕党难得束手无策。能在宫廷中进出的无非就是宫女太监,再有则是宫廷侍卫。但这三种人里,燕家能接触到的只有后者。偏偏天子多疑,能被他选在身边的人,都与燕党毫无关联。
    燕家从前未把这当回事,毕竟燕党最重要的接班人日日在皇帝身侧进出。如今再看,却发觉其中不妙。
    郭牧大骂皇帝小人之心。郑恭则冥思苦想,提出:还是得找太贵妃。
    这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太贵妃在宫中多年,虽然前面刚刚清了一批宫人,可难保有漏网之鱼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给自家妹妹去了信。后面果然得到消息,说虽然在太贵妃身边伺候过的人出宫的出宫,去行宫的去行宫,但早年她曾于一宫女有恩。事情发生得隐秘,只有她和那宫女两人知道。如今,宫女正在司衣司做事。
    几次通信之后,燕正源知道了更多状况。譬如这些日子里,司衣司做过几次尺寸与天子并不相同的衣服。再譬如,那宫女还听人说起,这些衣服是往永和殿送去。
    燕家人看着宫女传出来的尺码,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似乎与燕云戈能对上,可是仍有太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宫女感念太贵妃的恩情,愿意趁着皇帝离宫,去永和殿一探。
    住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燕云戈,看过就有答案。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郑家父子从天明等到天暗,终于等着了宫中的传信。
    却是说:今日有个宫女违背宫规,四处走动,被皇帝撞了个正着,如今已经被押进司正司了。
    将军府一片寂静。
    燕正源看向郑恭。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客观道:倘若兰香姑姑当真在永和殿被皇帝撞见,那这般处置,不算错处。
    燕正源听在耳中,知道道理是这样,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
    兰香进了司正司,他们与宫中交流的线相当于直接断了。再找下个人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偏偏是她去永和殿的时候,燕正源面颊抽搐一下,兴许她已经见着人了。
    郑恭没有说话。他看着燕正源,半晌,燕正源吐出一口气,侧身看向皇宫。
    他心中想:再到下次皇帝离宫,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定要在这十几天里弄清楚,实在找不到人去试探,不如干脆
    天子辰时出长安,当日晚间,抵达上林苑。
    一日舟车劳顿,陆明煜把该摆的宴放在明天。他在行宫歇下,再去看燕云戈。
    经历了整整一个白天,该压的心思已经被燕云戈压下。陆明煜与他说猎场的布置,何处有琼林玉树,何处是溪谷水流。燕云戈听着,也能露出笑脸,赞叹皇家园林雄伟辽阔。
    今日先歇息吧,陆明煜最终说,明日我去猎场,有许多事要做。你若是无聊,就让安如意找些上林的图画来看。一顿,似是神伤,我也希望你能真切看到
    燕云戈总自忖他摸准了天子的性子,可事实上,陆明煜又何尝不了解燕云戈呢?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立刻道:你带我前来,怕是已要冒着风险。你不说,我却知道。
    陆明煜勉强笑笑。
    燕云戈看着他,窝心又心动,说:我听你讲述上林风景,又有画作可以观赏,还有什么不知足?
    陆明煜眉目间的笑意便真切很多,凑上前亲亲他,甜蜜地说:云郎,你这样好,我如何能离了你?
    燕云戈神色柔和,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靠近,自有情动。
    考虑陆明煜明日要当众骑马射鹿,两人并未做太多。饶是如此,听着天子靠在自己颈边轻轻喘息的动静,燕云戈的情绪还是慢慢涨起。有一刻,他真的在想,自己何必再被那宫女的一句话困扰。将军两个字,未必要代表什么。再说,兴许这不过是他从前在江湖上的别号。
    想到这里,天子唔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云郎,他的嗓音也跟着绵软了,抬头看着燕云戈,眼神迷离,唇上带着刚刚被亲吻的红润颜色,我想等你的。
    这话说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住?燕云戈彻底没了其他想法,低头,再吻住天子。
    两人缠缠绵绵地睡了,睡前那一刻,燕云戈升起一种近乎于认命的情绪。他那样在意天子,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奈何到了梦里,那一叠叠的将军声响却不将他放过。
    他离开华美雄壮的上林苑,来到真正草原。四侧都是茫茫青草,他与人策马于原上。天地广阔,蓝天无际。行至半程,燕云戈倏忽勒马,道:有动静。
    他们身下的大地在震动。睡梦中,燕云戈清晰地知道,这是突厥人在行军。
    突厥他一个江湖人,如何会梦到突厥?
    燕云戈蓦地睁眼。夜色过半,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坐着,脑海中的困惑再度翻涌而上。分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自己又是一贯的好体魄,怎么如今忽然遍体生寒?
    将军、草原
    相撞的兵戈,浸润土地的鲜血。
    燕云戈倏忽头痛。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口中发出无声地喘息。
    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这时候,他身后贴来了温度。
    天子不知何时醒来。
    他从背后环抱住痛苦中的燕云戈,还顺势握住燕云戈冰冷的手。
    云郎,陆明煜的嗓音还带了点含糊,完全是和情郎撒娇的态度,怎么不睡?呀,手这样冷。
    他说着,下巴搭在燕云戈肩头,还黏黏糊糊地哼了一声。
    燕云戈闭上眼,说:我
    他没看到陆明煜冰冷的眼神。
    第21章 揭穿(上) 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
    但这不妨碍燕云戈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场面实在古怪,到了他无法纵容自己忽略的程度。
    清光有事瞒着他。如果他真的是江湖人,他见到的景色为何不是涛涛江河,巍峨峻岭,乃至寻常坊市,而是塞外战场?
    他身上有铠甲,在提刀斩外族,精疲力竭时常常睡在马腹之下。这根本不会是江湖人会有的生活,相反,如果他真的是将军,一切就能说得通。
    梦到有人发觉了你我的事,不知不觉中,燕云戈已经能顺畅地把谎话说出口,一定要你纳妃。
    讲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皇帝。
    陆明煜显然意外于他的说辞。他面上佯装出的就迷蒙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目光,说:这又如何?云郎,我与你说过了。这些事,你不必烦忧。
    我如何能不烦忧?燕云戈反问,你毕竟是天子。何止文武百官,天下都盯着你后宫的位置。
    陆明煜皱眉,那又如何?
    燕云戈说:你总要封一个皇后,总要
    陆明煜打断他,坚决道:不会。
    若他喜爱女郎,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和某个女子成亲,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绝不做父皇那样的人。
    可他分明只对男人有感觉。既然这样,何必平白拖一个清白女郎下水,在宫里日日对镜话凄凉?
    燕云戈却显得不信。他不再说话了,而是静静看着陆明煜。
    瞳仁很黑,让陆明煜想到了深深潭水。只是其中并没有能将人拖进去溺毙的攻击性,唯有淡淡悲伤。
    陆明煜心中挣扎。
    信、不信
    燕云戈轻声道: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陆明煜瞳仁一颤。他心中的天秤倒向一边,满心只剩对燕云戈的痛惜怜爱。他不无惆怅地想,燕云戈从前是草原上的海东青,如今却只能留在深宫里。诚然,燕党自作自受,如今已经是燕云戈最好的结局。可雄鹰被折去翅膀,到底令人惋惜。
    陆明煜搂住燕云戈肩膀,让两人身体贴在一处,体温都融在一起。
    不会,他认真地、郑重地告诉燕云戈,云郎,我知口说无凭。可往后你我还有百日、千日,你总会知道,我与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要你,只会有你。一生一世,都不辜负你。
    说到此处,陆明煜记起什么,拢起自己一缕长发。
    燕云戈怔然看他动作。
    他方才那样表现,仅仅是想要打消天子的疑虑。可当下,陆明煜把自己的一缕发与燕云戈的一缕发打成结,再笑盈盈看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云戈喉中酸涩,想: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要骗我?
    云郎,天子又问他,你信我否?
    燕云戈无法说不信。
    可他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梦里的图景。
    信字同样难以说出。
    燕云戈心潮涌动。他吸了一口气,干脆往前,以亲吻封住天子口唇。
    仿若是因皇帝方才一番剖白心意而激动,情难自已。
    他含着天子的唇舌,听着陆明煜低低呀过一声,很快变成配合地唇齿纠缠。两人倒在床榻上,天子的嗓音里都多了微微颤动,叫他:云郎,莫要、莫要
    燕云戈稍稍起身,自上而下看天子。
    天子的腿正屈起,碰在他腰上。分明已经很动情了,偏偏还要为明日正事强忍。眸中有水色潋滟,见了他的视线,又弯眼一笑,将他拉下去,咬着燕云戈的唇,低声说:明日再要你侍寝,好否?云郎,我也好想。
    燕云戈只庆幸如今天昏,自己又背着窗外照进来的浅淡月色,皇帝多半看不清自己神色。
    他答了一声好,嗓音是嘶哑的,显得隐忍又深情。
    天子便笑。他侧过身,还是与燕云戈相拥。毕竟夜深,心境开阔之后,倦意跟着涌了上来。陆明煜咕哝一句你也快些睡,就闭上眼睛。
    燕云戈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他把陆明煜往自己怀中揽了些,心想:等我弄清楚这件事,只要你没有骗我,不,哪怕你真的骗我,只要有你的理由,我都愿意继续留在宫里。
    做你的云郎,等你的承诺。
    燕云戈想着这些,心情同样一松,也跟着睡去。
    他下了决心。首先,陆明煜身边这些人不可能和他说实话。那么,还是得再往外间去。
    燕云戈琢磨着如何从众多宫人眼皮子底下离开的时候,长安城内,郑易垂头丧气,回到家中。
    他昨夜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细说起来该牵累全家下狱的事。虽然也是父亲授意,可郑易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抱着这样的心情,郑易来到父亲书房,说:不是云戈。
    郑恭皱眉。
    郑易说:我看了,永和殿里的确有一个男人。身量与云戈相似,也同样是习武之人。不过,不是云戈,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卫。
    听到这里,郑恭露出厌恶神色。
    郑易也觉得皇帝太薄情。云戈没了才多久,他就如此行事?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燕叔。
    思及此处,郑易头大如斗,尴尬万分。若不是他信誓旦旦说那人身形与云戈相似,燕叔怎么会抱有那样大的期望?
    看了儿子神色,郑恭叹一口气,道:还是我去与将军说。
    这边郑家父子的对话、燕正源的状况,燕云戈自然是一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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