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日押解,官府早早放出了禁令,街道上并没有摊贩,人人关门闭户,直到洋人的队伍离开县城,老板们才开始支起摊子做生意。
    可没想到,这才没多久,洋人的队伍又返回到了县城,不得已又如做贼一般,将摊子都收了回去。
    如今街道上空空荡荡,青石路面上还留着不少血迹,是伤兵沿途滴落的,看起来也着实让人心慌,空气之中都弥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不少人也没了摆摊子做生意的念想,只是远远看着县衙这边的动静,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此时,所有的猜测都已经有了答案。
    空荡荡的街上,寒风吹起垃圾和尘土,一行人从街尾走了出来,往县衙的方向而走。
    他们的身上带着血迹,手里拎着兵刃,眸中却没有半点惧怕!
    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早些年有北方地面还有义和拳之类的案子,南方也有山贼和海寇,更有洋人不断冲突摩擦。
    但无论如何个乱法,都没有出现过如此明火执仗,要找县衙干架的场面!
    里头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那个生意并不是很好的少年猪肉佬,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头黄狮子!
    其中穿着黑色西式短衫和长裤皮鞋的,乃是那些留洋学生。
    这些学生回来之后,便一直活跃在街头巷尾,各种活动似乎都有着他们的身影,甚至于一度成为了焦点。
    如今,这些本该拿着书本的年轻人,手里拿的却是棍棒和短刀,后头跟着一些村民,手里拿的是捉田鼠的禾叉和砍甘蔗的柴刀。
    更有大冬天仍旧穿着阔口七分裤,赤着双脚,拿着鱼叉的疍家男儿!
    这支队伍实在太过驳杂,也太过惹眼,他们走在街上,目标很明确,除了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县城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似乎已经被他们的气场给镇住了一般。
    而相较之下,刚刚走出县衙大门口的谭东华以及贝特朗等人,其惊讶程度并不亚于街上的民众!
    “竟真敢胡来!”
    谭东华也是大惊失色,县衙里头除了三班衙役,再没其他人,因为何胡勇已经被撤职,今日陈沐又移交给了洋人,防卫力量早已撤走。
    仅有的兵力,也跟着广州将军庆长,为押解的洋人队伍殿后,不过庆长回到之后,便让绿营兵原地休整了。
    庆长尚未来得及更换便服,只是摘了头盔,身上仍旧穿着软甲,见得这阵仗,他也没有跳脚大怒,而是冷静地朝谭东华道“他们可不是胡来……”
    谭东华微微一愕,对庆长似乎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庆长平素里脾气很大,架子排场也都大,但小事越容易发怒,大事就越是冷静。
    这种人仿佛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反倒有些临危不乱的意思。
    “去,把所有人召集到前门来!”庆长没二话,当即朝身边的长随下达了指令,后者迟疑了一下,便往后头找人去了。
    贝特朗已经将身边的人都带了过来,此时朝庆长道“将军,这里是你们的领地,而且还是地方政府的衙署,您可不能看着事情发生!”
    庆长白了贝特朗一眼,冷哼一声道“他们要劫人,我们可不管,将陈有仁移交给你们,便是你们的责任。”
    贝特朗也是脸色大变,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不过庆长接下来却说道“他们要劫人自是不管,但他们若要冲击官府,便是自寻死路了!”
    贝特朗听闻此言,才放心下来。
    陈沐一时半会儿却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了杜星武,更看到了吕胜无!
    他不知道吕胜无是如何醒来的,但这次,吕胜无并没有藏头露尾,更没有神出鬼没,而是走在了队伍的前头!
    他与其他人一样,没有蒙面纱,没有任何的遮挡,仿佛上街买菜这么正大光明!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陈沐看到了他们身上,他们眼中,带着不一样的东西!
    林闻和黄兴等一干留洋学生,有的手里只是拿着棍子,有人拎着短刀,但也有人扛着从洋人手里缴获的枪支!
    无论是短刀还是枪支,如此招摇过市,简直与造反没两样了,而且这还是青天大白日里啊!
    更让人惊讶的是,早日里在县衙周围静静坐着的那些乡亲们,此时又纷纷走出家门,来到了街上!
    他们仍旧带着有些呆滞而麻木的眸光,仿佛一个个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但眼中又燃着一些光芒,仿佛所有的寄托,都投放在了街道上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像是看热闹,但手里又没有空着,虽然都不是致命的武器,但被砸中也不会太好受。
    “这次大条了!”谭东华也是冷汗直冒,庆长的护卫队已经从后头聚集起来,端起火枪和弓箭,在县衙前头列阵防御,竟有种战争降临的氛围!
    陈沐渴望自由,他也知道,今次落入洋人手里,是必死无疑的,他的大仇才报了一半,自是不愿就这么死了。
    但他也很明白,兄弟们这么做,便等同于找死,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陈沐想要走到前头,趁着冲突尚未爆发,将兄弟们劝回去,然而贝特朗的火枪手却架住了他,让他无法往前。
    林闻等人自是见到了陈沐的举动,但他们却并没有停下来。
    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毕竟这与游街喊口号已经不是一回事,他也能够感觉得到,同学们多少都与他一样害怕。
    唯独两个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一些兴奋,一个是黄兴,另一个竟是内敛的梁天养!
    林闻是知道黄兴的心意的。
    此人抱负甚为远大,他不是改良派,而是革新派,他是立志要掀翻整个封建社会的男人!
    黄兴在日本的时候,与孙逸仙先生接触过,这次事情若是做成了,只怕会让黄兴看到完全不一样,却最有可能成功的革命之路!
    而且林闻还知道一个秘密,其他同学并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黄兴曾与他说起,孙逸仙准备前往香港,创建兴中会,他曾经游说林闻,要做他的推荐人,就是想让他加入兴中会!
    至于梁天养为何同样不惧怕,林闻也有着一样的猜测,估摸着黄兴已经成功说服了梁天养!
    这一刻,林闻心中是存有迟疑和挣扎的。
    他尚未有黄兴那种救国救民的觉悟,他只是想救回陈沐,想要为陈沐讨个公道,让世人再度见到公平。
    然而所有的一切忧虑,在走上街头之后,便彻底消失了。
    这条街,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有着让人坠入魔道的力量,所有的恐惧都已经烟消云散。
    跟着前头那个道人,仿佛热血在燃烧,仿佛灵魂都在颤抖,虽然知道自己做着送死的勾当,却忍不住意气风发,引以为傲!
    他早先还不明白,为何那些武林人士动不动就兵戎相见,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男人,这一辈子当中,终究要当一回英雄,那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甚至几秒钟,那都是死而无憾的!
    林闻等人的神态,陈沐也能看在眼中,但他无法往前,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了县衙门口来。
    谭东华已经双腿发软,他毕竟只是个知县,眼下只能靠广州将军庆长来撑场面。
    庆长果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走到前头来,轻轻分开了亲兵,朝打头的吕胜无道。
    “我不认得你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给你们一条活路。”
    “现在,放下手里所有的东西,原路返回,我可以不追究,权当没发生过。”
    陈沐听得此言,也紧张起来,并没有多想,当即开口高喊道“快回去啊!别犯傻!”
    吕胜无微微抬起眼眉来,看了看庆长,又看了看陈沐,低声道“回去?还能回去哪儿?哪儿不是一个模样?”
    他的话充满了隐喻,饱含深意,细思之下,却又诚不欺人,且带着一些些悲壮。
    庆长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我不在乎杀人,尤其是汉人,我只是可惜枪支弹药罢了,你们在我眼里,半个子儿都不值,机会已经给了你们,若再执迷不悟,可就没退路了。”
    吕胜无扭头看了一眼,杜星武等人都没有退缩,他指着陈沐,便朝庆长道“我也不在乎杀人,更不在乎死,我只要你身后那小子,把他交出来,我等马上离开。”
    庆长哈哈大笑起来“这大白日的,你说的甚么梦话!”
    吕胜无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指,庆长赶忙缩回队列之中,官兵们纷纷举起火枪!
    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这边来,头发鲜红,脸色死白,竟是贝特朗手底下的火枪手!
    这些伤员正在县衙里头疗伤啊!
    众人往旁边一看,高瘦的绸缎庄老板,手里还提着一颗头,如同打保龄球一般,又将手里的头颅给滚了过来。
    又是一颗!
    绸缎庄老板杨大春,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似乎感冒未愈,用力吸了吸鼻子,朝着庆长的方向,吐出一口浓痰来。
    “内宅里头的人可着实不少呢。”
    绸缎庄老板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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