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林渊和她哥回来的时候,拉回了几车粮食。她的幺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就那样低着头站在兄长身后,褪去了身上的朝气,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小儿郎。
    温婉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温柔抱着他,脸上却是少有的严厉“把头抬起来!你还有大哥,还有我!我们温家人这辈子昂首挺胸,堂堂正正,不惧疼不畏死!”
    她弟弟抬起头抿着嘴泪眼婆娑地看她,却硬生生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倔强地对着湛蓝的天吸着鼻子。
    “姐,痛得喘不过气!”温有才忍了半天还是掉了泪,指着发疼的心口痛哭出声。
    她像她娘平常一样,拿尖尖的手指戳他弟弟的脑门骂他没出息。这个弟弟啊,她多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个缠着她要糖的天真烂漫的幺弟。
    等姐弟两人互相依偎着擦干了泪,林渊和温福生已经将板车上的粮食米面都卸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给温婉炖汤的骨头和新采买的行装。
    “这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年头,我和大哥商量着还是多买些粮食心里有底些。这骨头和肉我一会儿去炖上给你补补身子。”林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拎着捆骨头肉去厨房。
    “你放心,哥知晓错了。”温福生低着头,笨拙地从袖里掏出把掐丝描花木梳递给她,这是他小时候哄她常用的手段。
    果然,温婉食指一勾赏了他一颗爆栗,又气鼓鼓白了他一记。他摸着些微疼痛的额头,下意识咧了咧嘴,他的幺妹才不会真的与他生气。
    趁着天色还早,林渊夫妻俩利落地熬上了骨头汤又炒了几个菜。中间珍娘想要进厨房帮忙,见这两人默契十足,如胶似漆,倒也笑着歇了心思。
    这两口子搭伙过日,挨穷不难,受苦不难,难的呀,是那过尽千帆只取一瓢的暖心窝!
    等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上桌,洪川还没从衙门回来。珍娘看孩子们巴巴盯着饭菜流口水,忙招呼众人动筷。
    温婉看着门外有些踌躇“再等等吧。”
    “不必等他,衙门要是忙,宿在那里也是常有的。锅里我给他热着饭菜,咱们先吃。”宿在衙门是常有,可家里有客还迟迟不归着实有些令她放心不下。
    孩子们不知大人心思,悲伤惧怕也被这勾人的肉汤吹散了不少。一时间俱是呼呼啦啦,箸碗相击之声。
    吃过饭,林渊又和温福生要去市集找牙行打听售卖的院落,被温婉拉住嘱咐二人买些刀剑石灰还有菜油带回来。
    就算来到青州城,她这颗悬着的心也还是没放下。如今有了衣服米粮,最缺的就是防身之物。李子村能逃出来是侥幸,若是再有什么变故有武器在手他们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珍娘则披着外衣站在院门处,痴痴瞧着她丈夫归家的那条青石小路。她站在冷风里抱着双臂有些心神不定,见温林二人出门还是忍耐不住,让他们去顺路去衙门瞧瞧。温林二人自然无有不应。
    月上中天的时候,林渊和温福生前脚刚扛回十把大刀和石灰等物,洪川后脚就推开了院门,风风火火冲进屋子“瓦剌攻城了!”
    看到珍娘和温婉从厨房走出来,洪川抓着妻子的手坚定地看向她“你也走,带着文礼一起。”
    珍娘看着他脸上都是汗,神色惶然。忙抬起袖子擦他的脑门,又迅速去厨房端了温热的饭菜给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洪川一天未进食,见到饭菜下意识狼吞虎咽的囫囵吞了半碗饭,才将事情说个清楚。
    “开战了,瓦剌这次来势汹汹,青州城怕是守不住。县太爷已经拟好了奏章上报朝廷,请派增援。趁现在还没打进来,你们快快收拾好行李跟我走。”
    一时间众人如乌云罩顶,被这突来的噩耗打得措手不及。温婉却似早有预料,提着裙子就往屋里冲。这动静惊醒了众人,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的收拾装车。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院里就站满了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满了破旧的驴车。趁着这空档,洪樊和林渊又连夜去车马东市购了两辆马车用来装粮食和柴米油盐、锅碗瓢盆。
    见收拾得差不多,洪川驾车带着众人七拐八绕地停在一处气派的三进大院前,院上牌匾刻着龙飞凤舞的“顾府”二字。
    他掀开车帘,众人挤在狭长的空间里晦暗不明地看他“下来吧,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林渊和温福生刚下马车就听到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不走?”珍娘顾不上儿子,急急跳下车。
    洪川亲着妻子的手无奈苦笑“珍娘,你知道的。”
    是啊,她知道可她不愿想。大明律例官兵弃城投敌乃叛国大罪,当株连九族。
    不仅他,哪怕是这城里插科打诨,剔牙躲懒的守城兵遇到战事也是不能走的,否则就是叛军,祸及妻儿,要背千古骂名的。
    珍娘红了眼睛,紧紧抓着他“我不走,我和儿子与你在一处!”
    洪川温柔地帮她别起耳边的碎发,看着她笑“傻珍娘!听话,文礼可以没有父亲,但不能父母双亡。以前我回回听你的,这次你听我一回,可行?”
    珍娘甩开他咬着唇掉下泪来“非要如此?”
    洪川苦笑“非要如此!”
    她抹了泪牵起怯怯的儿子,指着洪川“跪下给你爹磕头,发誓顶天立地,光宗耀祖。”
    洪文礼见爹娘垂泪,听话地“砰砰砰”三个响头,直将额头磕得青紫。“爹,文礼会照顾好阿娘,你可得早些来寻我们。”
    洪川欣慰地摸着儿子的头笑“文礼乖,听你阿娘的话”
    说完,再不耽搁,催着众人进院子“县太爷已经和这顾府的主人交待过,要保我妻儿朋友全家平安,你们今晚就跟着他的车队出城!”
    他叩响大门,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顾管家见是洪川只躬身一礼,站在门边迎众人入内。
    洪川轻轻推了珍娘一把,红着眼睛就要离开,珍娘没法子紧紧拉着洪文礼三步一回头地往里走。直到站在门边回头看到她那眉目英挺,肃然挺立的丈夫,才恍觉他夫妻二人已是咫尺天涯,从此怕是真的要阴阳两隔了。
    就在这时,温婉越过珍娘急急走出院门,站在垂泪的洪川面前。一双明亮皓眸像是要将他的决绝看穿“纵使青史留名,忠肝义胆,死后就只余一抔黄土,一捧风沙。若是你死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妻儿任人践踏欺凌。你活着,他们才不会孤苦无依。”
    洪川朝她点头“多谢你,我记下了。”
    温婉咬咬唇对他低声道“李子村的后山上有林渊挖的地窖,可暂避一时。”
    洪川慎重点头,朝珍娘深深看了一眼后挎着腰间佩刀决绝转身。此时的青州衙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纵使他再舍不得妻儿,也少不得为黎民百姓尽一份力。他的珍娘啊,没人的时候可会垂泪难眠?
    等看着洪川走远,那一抹黑色背阴消失不见。珍娘才牵着儿子朝温婉一福。温婉还礼,她不过防止他一时冲动,英勇赴死罢了。
    院内仆从神色匆匆,满面凄然。管家领着林渊众人进屋,竟无一人抬头观望。不过偶有婢女打碎碗碟的惊呼之声和管事婆子的狠毒喝骂之声。温婉看着形形色色众人,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灵魂深处透出的惶恐不安。
    这时县太爷的小舅子顾清宁身着一身风竹绿袍牵着他唯一的外甥走出来,静静负手站在门前台阶上。等众人行李收拾妥当后,才撩起衣袍爬上马车高声示意出发。他姐姐姐夫都留在了城里,只把一根独苗托付给他。
    “让他们跟在队伍中间,若是走散了,后果自负。”马车内传来清朗润玉之声,管家拱手照做。洪川保他姐姐姐夫平安,他保洪川一家平安,公平交易罢了。
    此时已是天明,大队马车缓缓由轻壮仆从吆喝着驶出顾府。身后留下的丫鬟仆役们则哭天抢地,不知是哭他们从此漂泊孤苦的少爷,还是哭自己浮萍未知的命运。
    顾清宁能带的人数有限,大部分人只能放了卖身契,给了银两让他们自行去避难。
    青州大街上是三三两两拖儿带女匆忙避难的行人,两侧店铺的大门紧闭,街上如秋风席卷般萧瑟。温掀开车帘,看着这个兵荒马乱,四方离乱的世界,第一次觉得前路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过闹腾的元宝很快驱散了她的彷徨,他像变戏法般从他的布包里拿出温婉自制的纸牌,招呼着一家大小斗地主。还要温婉坐庄,因为温婉的牌品实在不行。很快,元宝和林渊的脸上就被贴满了口水糊的纸条。
    一路颠簸驶到城门停下,城门处挤满了人,每个人都背着包袱,牵着孩子麻木地朝前挤。数辆马车熙熙攘攘挤在中间,赶车的家奴站起身不断朝守门衙役叫嚣。
    守门的几个衙役面无表情,只是看到顾家的马车,自动分成两列拦住骚乱的人群,给马车让出条窄道。
    周围的百姓纷纷指责“凭什么让他们先走?明明我们先来的!要脸不要了!”
    “就是,就是。有钱了不起啊?”
    众人像开水炸了锅,骂得面红耳赤,随意发泄着心中的惶恐、绝望。
    衙役们视若无睹,仍木木的站着,隔绝人群。县太爷和夫人、老夫人都在里面守着,小公子先走一步又何妨?总要给大人留条根下来,清明的时候才有人祭些香火。
    马车很快出了城,走上了官道。林渊告诉她离他们最近的城是卞州城,距离青州城有半个月的车程。温婉靠在林渊怀里,眼睁睁看着这座她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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