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不平,前路艰难,狼军盗匪马贼在郢都城外肆掠,喊杀求救之声,不绝于耳。
    铺天盖地的兵潮,一波接一波,从若敖子墉的车窗前奔腾而过,震动着大地,带来车身起伏的余韵,成千上万的士兵打马穿行北去。
    若敖子克被众将士簇拥着,高坐在骏马之上,随意地瞥了一眼他们车队上“若敖氏”的族徽,挥了挥马鞭,“这个是我一堂哥和叔爷爷,要回竟陵的车队,走,不用查了!”
    “是,三公子!”
    将士领命放过若敖子墉和若敖谈的车队。
    马车中,若敖子墉千恩万谢地谢过若敖子克,待他离远了,终于忍不住开始骂娘,“什么一族的?!……若真当我们是同族,我若敖氏就不会沦落到今天四分五裂的地步了,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领着大军以剿逆为名,四处搜刮我们的奴隶和财宝!”
    他骂的口干舌燥也无济于事,侍从为他端来一碗米粥,清的只有水,让他将就。
    若敖子墉端着这陶碗几乎哭了,一筷子下去居然夹不到米粒,“娘的,我若敖子墉这一辈子就没有吃过这么稀的米粥!……”
    侍从为难,“大人,我们走的仓促,粮食没有带够,沿途都是荒郊野岭,其他朝臣氏族也被洗劫一空,不肯接济我们,附近的村落也是十室九空……”
    若敖子墉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肚子饿的难受,只能捧起碗来,呼次呼次几口喝下,可还是填不饱肚子,不得不让侍从再去打点山鸡野兔饱腹,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年迈的若敖谈,躺在马车中,双手抱着用锦缎裹着的金匾,死也不肯松手,不让金匾离开他的视线一寸。
    看着楚王御赐的金匾在昏暗的马车中日浙失去往日耀眼的光芒,黯然失色,轻叹一声。
    他只是这个家族最不重要的边缘子弟,所以早早地被打发出去。
    如今家族落难至此,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然后扶起若敖谈端起一碗稀粥唤道,“族老,您醒醒,喝点稀粥吧,此去竟陵还有好多日的路程,怎么说我们都要活着等驸马堂弟回来,把为金匾交给他!”
    可是闻言的若敖谈只是抱着金匾“呜呜”嚎啕大哭,“都是我没用,都是我当初不相信子般的判断……若是我们都支持子般的决定,一早处置了越椒,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谁能知道有此今日呢?”
    “令尹想必也想不到……”
    若敖子墉低声喃喃,令尹子般之死已经过去几日,虽然他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已经能学着平静面对。
    也许此时无论他们做什么选择,都注定逃避不了这场战祸,离开郢都和留在郢都结果一样,所有的结果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突然间外面侍卫大喊道,“有马贼,保护县尹大人!”
    一帮马贼提着染血的刀斧,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若敖子墉看着他们呼喝叫嚣着要冲上来,杀光他们,抢夺他们的财物和马匹,可是他身边不过上百部曲,怎么能敌的过这些杀人越货的数百马贼。
    众人仿佛惊弓之鸟,颤抖地提着剑戢,护住马车上的若敖谈和若敖子墉与马贼厮杀,可是身边一个个侍卫倒地不起。
    马车中的若敖子墉二话不说就命令所有人加紧赶路,连连哭道,“为什么我楚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子琰堂弟这个时候要去打晋国,要是不去,兴许越椒和子克还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巴着车窗,他远远看见前方有成氏,潘氏的部曲,仿佛看见了救星,也不管他们现在的身份是不是逆党,是不是在被若敖子克追杀着,疯狂地朝他们呼救,“成左尹,潘太师,我是竟陵县县尹,若敖子墉,我们遇到了马贼,救救我们!”
    这一路成大心遇到的多是因为他们是太女同党而对他们避而不见的氏族世家,若敖子墉还是第一个主动向他求救的朝臣。
    陈晃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看着他道,“我们要救他吗?大哥……”
    现在他们都自身难保。
    “只要是楚人,就没有不救的道理。救!”
    成大心,陈晃还有潘氏的部曲很快地杀回来,他们的一万部曲很快杀了这些做乱的马贼,救了他们,若敖子墉千恩万谢,这次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当他看见阿朱从一辆马车上下来,递了一块帕子上前给他的时候,却指着她“你”了半天,舌头打结道,“你……你还活着?”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妖娆的女子,“你不是被越椒杀了吗?”
    “县尹大人,小女不是太女,只是成氏一名女姬,当日为救太女才以身相替,有所隐瞒,请大人勿怪!”
    阿朱知道他到现在还以为她是太女,于是解释了一番,却换来他一声拍腿大笑,笑声之大仿佛如今不是战乱时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见所有人看了过来,捂嘴忍笑,挥手,“没事,我只是高兴……你们和太女都没事,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这样我就可以给我的子琰堂弟一个交待了!“
    阿朱看着他笑地眼泪都出来了,“扑哧”一声笑骂他“傻子!”,扭身而去,可是他却更加高兴。
    因为若敖子墉这一小小插曲,本来队伍中凝重的气氛反而散了几分,夜幕低垂,笼盖四野,江水悠悠,前路莫测,若敖子墉声称如今世道不太平,死乞白赖地非要一路跟着成大心他们,美其名约“相互照应”。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太多世家贵族率领着自家部曲向各县地逃亡,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从各个城门,源源不断的涌出郢都。
    有人甚至看见队伍中成氏,潘氏甚至还有若敖氏的各大氏族的族徽,大喊着,“看,成氏,潘氏,就连若敖氏都逃了!”
    “我们都快逃吧!”
    “再不逃若敖越椒就要屠城了!”
    “国内马上就要大战!”
    “先到下面的县地避避风头吧!”
    ……
    郢都城外,各种流言四起,沿途都是各种被盗匪或者叛军光顾过的村落,空落落的,大多数都已经没人了……成大心和陈晃驱赶着队伍,率领着成氏,潘氏的部曲,护卫着潘崇,若敖谈他们,在若敖子克的穷追不舍下,一路想向下面的县地属国而去,请求各个县公回援国都,可是却惨遭到他们强拒城外。
    奔波多日的成大心本就积病缠身多时,身体不堪重负,陈晃和咸尹两个文官还有一些潘氏成氏子弟,也好不到哪里去,众贵族子弟纷纷脱下华服,换上铠甲,众人年轻的脸庞满是污秽和血迹,一贯执笔的手也学着将士们拿起了利剑,试图抵抗如狼奔来的若敖子克的追兵。
    可是若敖子克像是一群饿狼,不断追击着他们,一面追捕着他们,一面劫掠着贵族,富绅,还有他们的奴隶,侍卫,强圈为私奴,扩充自己的实力。
    而他们试图将逃亡的各个氏族组织起来共同抵抗若敖子克一人,可是那些逃跑的官员贵族宁愿对他们拔剑相向,也不愿联手去对付若敖氏的若敖六部,甚至纷纷给了他充分的理由,保存实力、前往北境、寻找驸马、回来和叛军决一死战,收复山河等等……
    总之他们是宁愿和自己人动手。
    也不愿意回过头去和若敖越椒两兄弟的狼军拼杀。
    一名家将在他的命令下,不断大喊着,动员所有人一起抵抗肆掠的叛军,可是根本无人理会,有人甚至对他们不耻大骂道:“郢都内外的所有正规军全部归降越椒了,太女,楚王都不在了,我们不过臣子,拿什么去收复国都?”
    “你成氏,潘氏乃国中大族,有上万人拥护,尚且如丧家之犬被人追杀,我们不过族人加护卫千余人,何以抵抗越椒的狼军?”
    “区区我们千余人,而且无兵甲战车,拿什么扭转狂澜之势?”
    “你们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北方向驸马求援来的更加有效!”
    面对各种漫骂甚至指责。
    成大心沉默无言。
    看着那些曾经朝中密友,狼狈地从身边经过,身上和他一样满是泥泞,仓皇逃去。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所有人失去身上的华服环佩,只剩风尘仆仆;失去部曲的拱卫,只能横剑在手保护自己;失去奴隶的伺候,只能用自己的双脚踩在泥泞的沟渠中,沾湿他们已经看不出是锦缎还是丝绸的衣袍……
    不过几日,就失去了他们原属于大楚贵族的骄傲。
    仓皇北逃,南顾郢都。
    若敖子墉撇嘴道,“成左尹,你这样是没用的,拉过来了他们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助理。”
    潘崇抬手制止了愤怒的陈晃和咸尹,点头道,“是的,容他们去吧,我楚国不需要这样的臣子!”
    “是,太师!”
    “是,外祖父!”
    陈晃和咸尹收了怒色。
    潘崇遥望着远方的都城,没想到古稀之年,被迫离开生活了近七十年的故城,苍老的手扶着老奴,再度登上马车,缓缓说道,“唯今之计,我们若是真的就此北去荆门,一来离郢都太远,回援无力……不若前去凤凰山大营,若是太女尚在人间,子琰归朝,必然都会以此地为根据,与越椒所占的国都伪朝相抗衡!”
    “不若我们提前去那为他们守住那里!”
    “是!”
    众人颔首。
    及至天色擦黑,他们终于赶到一个小村庄,可以歇歇腿脚,有潘崇坐镇,若敖谈也不像先前那般惶恐躲在马车中,整日不出,偶尔还能下车走两步,和他说说话。
    夜晚漫长,寒鸦四起,一万人的部曲围着村庄外安顿下来,阿朱提着从河里打上来的河水,烧开了,呈给他们道,“大公子,如今您还病着在,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陶罐中的河水甚至混有一股混浊的沙土味,呈到他们的面前,她面色微红地捧着陶罐道,“现在条件有限,公子先将就点,稍后有空了,阿朱把这水放一放!”
    陈晃还好,寒门出生。
    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
    可是成大心和潘崇他们这一生何时喝过这样的汤?
    “现在兵荒马乱,哪有时间,就这样喝吧!”
    成大心看了一眼陈晃和已经低头喝汤的太师,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直接接过阿朱的碗,也顾不上往日成府里水要先沉静两日,沉淀了里面的尘土,再倒进另一个干净的陶罐,烧开再喝的规矩,就这样端起就喝。
    咸涩的河水带走男儿的眼泪吞入口中,他起身再度执起腰间宝剑,催马赶路,向着凤凰山而去,可是明明离都城很近的凤凰山,却因为绕了一大圈,再加上若敖子克的阻挠,根本无法靠近。
    若敖子墉见此暗暗瞪着远处正在和潘崇等人议事的成大心,嘟嘴生气道,“阿朱,这穷乡僻壤能有吃的就不错了,还能让他挑三拣四?”
    “我这一路上还喝的都是清粥呢!”
    “肚子到现在还是饿着的,也没见你给我单独开个小灶……”
    阿朱自动忽略了若敖子墉的酸话,开始为众人生火做饭,“懒得跟你说了,你快出去,我要做饭!”
    阿朱一把将若敖子墉轰了出去,可是若敖子墉立在农家院墙外却咧嘴大笑,那笑容灿烂的吓得路过的人见了顿时呆住了,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大家在逃难的自觉?
    成大心也皱了皱眉。
    陈晃却一脸了然,咬着又硬又难下咽的馒头道,“也不知道晴晴他们怎么样了,幸好她们提前离开了。”
    成大心听到这里才松了眉头,“是啊!”想到妻儿母亲安在心中的大石落了落,不解道,“幸好二弟安排的早,也不知道他如何提前知道郢都会出事的。”
    及至天亮,东边突然升起浓烟和火光映红了天空,不少将士都豁然跳起,大喊,“大人,大人,快看,是战火,战火烧过来了!”
    “我们快走!”
    可是潘崇知道这不是战火,战火不可能烧的这么大,空气中都漫延着一种烧焦的胡味,还有稻田的香气化为灰烬的味道,随风远远传来。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是……是东郊的十万亩良田被烧了!”
    “什么?”
    咸尹,陈晃惊道。
    “东郊?”成大心握拳,“越椒他疯了吗?”
    “真的要让整个楚国都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同归于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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