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嗯,或许只有这种打起人来疯狗一般的阿爷才能教出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儿子来吧。花木多半也不是什么秉性良好的人,与花家结交还是算了吧。
    “官爷!等等!”
    见小吏告辞,花弧连忙想追。奈何小吏脚下生风,花弧还得记着自己有腿疾这个设定。
    就在花弧追出门去的时候,摊在地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花雄猛然起身,将那被鱼汤濡湿了些的军帖藏入怀中。
    花弧追出去没追到人。回来看见儿子在收拾泼得到处都是的鱼汤,又上去给了儿子几脚。
    这一天,花雄被扇得面目全非。然而感觉到怀中那略硬的军帖,花雄感到很高兴。
    是夜,花雄偷偷溜出花家。不是他不想效仿当年的阿姊与阿娘,牵头畜生当坐骑,实在是花家已经没有牲口家禽了——给了有福德才几家人的牲口家禽只占花家牲口家禽的一半儿。可平时在侍弄这些牲口家禽的都是花袁氏与木兰母女俩。花弧不会养牲口,花雄只会吃熟了的家禽。花家的牲口家禽早就祭了爷俩的五脏庙。如今哪里来什么牲口能让花雄带走?
    背着小包袱,怀里揣着从阿爷那里偷来的一点点细软,花雄踏上了当年阿姊与阿娘都走过的路。
    ……
    木兰面前是一盏热茶。盛着那热茶的不是木杯也不是瓷器,而是极为名贵、水色极好的玉器。
    “喝不惯?要换成酪浆吗?”
    问话的人坐在木兰的斜前方,她的口音带着刘宋女子特有的温软甜糯。
    “不用……我虽是出身在魏地,却也是喜欢茶的。”
    北魏不兴饮茶之风,魏人多爱饮乳酪做成的酪浆、酪粥。而在南边,刘宋的文人雅士将茗奉为雅。瞧不起软弱的宋人,也看不上宋人推崇的茶,鲜卑贵族常常带着贬义将茶称为“酪奴”。
    见木兰有些拘谨地摇头,围坐在桌边的女冠子们纷纷轻笑。叶棠也是一样。
    “五年前瞧见你的信,我差点儿以为是我老眼昏花,把别人的名字看成了我那说下山就下山、从此再也不和九霄山来往的师侄的名字。”
    所有坤道里最年长的一位饮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没想到你竟还厚着脸皮,要我帮你做这做那。”
    这位坤道尖鼻秀脸,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虽头发花白,眼角与唇角都有皱纹,整个人却精神矍铄,看不出多少老态。
    “师伯还记得玲珑,是玲珑的福气。”
    玲珑是袁氏的闺名。她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是以木兰都不知道阿娘原来换作玲珑。
    “哼。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嘴甜。”
    坤道、毓芳元君说着又损了叶棠一句:“还‘无香子’呢,我看你该叫无情子。利用起人来从不留情。”
    叶棠掀唇而笑,她知道毓芳元君不过是在抱怨袁氏下山之后再也不同九霄山的同门来往,一派:“不要再与我有所牵扯”的架势。
    “那玲珑便多谢师伯让我利用吧。”
    叶棠说着起身朝着毓芳元君行礼,毓芳元君却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叶棠早就想到她以女冠子的身份行动,又自报家门是九霄山,迟早会有人去查证她的身份。
    袁氏下山十五年,能记得她的人凤毛麟角。为何去见拓跋焘的那一行道士里正巧就有认识袁氏的人?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巧合。
    事实上叶棠早在进入平城大营之前就已写信给请毓芳元君,请毓芳元君帮忙。
    她请毓芳元君时不时在人前提一提那个喜欢弹琴,后来下了山的袁氏。也因此姬逢才能见到叶棠就认出这是十几年没见过的师姐。
    叶棠请毓芳元君帮的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因为需要反复劳动毓芳元君的嘴皮子,事实上不是件容易持续下去的事情。
    但毓芳元君帮了,不仅帮了,还帮得毫无痕迹,水到渠成。于是叶棠确定了:毓芳元君是一位能依靠的人。
    在这个世界,坤道就是一群异类。
    因为只有家中有些家底,还愿意让女儿带着这些家底的人家才有可能让女儿出家去做不嫁人的坤道。
    但凡想用女儿换取利益的人家,介意周围人说嘴的人家,会屈从于世俗压力的人家,哪怕是有百年根基的高门士族,家中女儿上百人也难出上一个坤道。
    而坤道作为出家人,大多对谈情说爱无甚兴趣。女冠子们聚在一起不谈男女感情,倒是喜欢谈论炼丹冶金与家国大事。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群出身良好、眼界开阔又无心情爱的女知识份子。女知识份子们感兴趣的是科研,是政治,是国际局势。
    叶棠带木兰来见毓芳元君等人,就是要为她引荐这些不屈服于世俗眼光,身份不低又关心国家动向的女知识份子们。
    ——其实每一个时代里,每一个国家中都少不了有这样一群先进进步的女知识分子们。世人之所以知道花木兰、秦良玉,却不知还有毓芳元君这样的女子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女子所取得的成果要么被人给横夺豪抢,要么被人张冠李戴,再要么就是过高的道德标准让她们不允许自己染指权利,继而让自己的成果便宜了他人。
    第174章 花木兰的阿娘34
    “不说这些。无香子,你此次来九霄山是为何?”
    叶棠闻言放下手里的热茶,正视毓芳元君道:“自然是来帮助师伯成就师伯所愿。”
    毓芳元君似笑非笑:“成我所愿?你知道我所愿为何?”
    叶棠颔首:“自然是知道的。”
    见叶棠如此肯定自己的愿望,毓芳元君这会儿倒是觉得有趣了。
    “哦?说来听听。”
    “元君所愿与诸位师伯、师叔、师姐、师妹以及我还有木兰的愿望都是相同的。”
    含着笑站起身来,叶棠转向诸位坤道。因为她的动作,她头上通天冠上垂下的两条飘带被微风吹得微微飘起。
    “我等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君主有能,三愿国富民强。四愿——”
    “女子与男子拥有相同的权利,女子不再被视为家禽牲口,不再被当资源棋子。”
    “女子可以被当作人,而非‘女人’。上则女子可做天下之主,兴国安邦。下则女子可以独立生活,而不必时时自危。”
    “五愿世间孩童皆为香火。世间的妹妹们皆能在父母的期盼中平安出生,能在父母的爱护下顺利成长。能活在一个不以性别分上等下等的世界里。”
    叶棠的声音是沉稳又镇定的,然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在场的女冠子们难以抑制的激动起来。
    这种激动中有三成是恐慌——对于在场的女冠子们来说,出家而非出嫁就已经是她们能做到的对世俗、对这个世界的最大反抗。煽动她们去拒绝已经持续了几千年的压迫、剥削与榨取,让她们想象自己这一介女子可以去索取更多的权利,去为了尚未出生的女孩儿们构建一个对女性来说更安全、更幸福也更理想的世界,这就像是在彻底否定女冠子们出家前所受到的道德教育。
    但除了恐慌,女冠子们也感到了些许的跃跃欲试。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们一直都穿着不合脚的小鞋,被周围人提醒:你不能走得太快,你的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你不能走得不够优雅,你不可以脱下你的小鞋,因为这小鞋每个女孩儿都得穿,你不能做女孩儿里的异类。
    然而叶棠直接就甩掉了自己脚上的小鞋,她奋力奔跑的张狂背影告诉所有的女冠子们:你们也可以这样尽情地奔跑!
    ——是啊,小鞋是人造的。可不是天生的。造小鞋无非是为了获利,越多的女子穿小鞋,造小鞋的人才有利可图。可女子凭什么一定要对小鞋买单呢?
    毓芳元君的脸色阴晴不定。
    无香子的话不光是惊世骇俗,更有可能为坤道们召来杀生之祸——反抗总会伴随着流血,没有一场战争能在不损人命的前提条件下结束。
    男子为了权利能杀父杀母杀子杀女杀兄弟杀姐妹杀妻子杀岳家,杀忠臣更杀奸佞。若是女子也想像男子那样得登大宝,只怕要付出的代价还会更高……而且说到底,鼓动人去为了权利厮杀,这本身就不该是出家人做的事情!
    脸色来回变幻了数次,毓芳元君终于露出像是下定了决心的眼神。
    “大胆无香子……!!”
    一拍桌面,毓芳元君寒着脸怒道:“你竟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一个人权欲熏心也就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很可能会让我们九霄山、会让我们坤道从此被世间忌惮、忌讳!乃至被消灭!?”
    “你口口声声要让女子不再被当成家禽牲口,可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怂恿我等去当那出头鸟,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我看我还是把你抓去见官得好!”
    毓芳元君这一番话如同三伏天里的一桶冰水,让所有心刚热起来的女冠子们一下子从头寒到了脚。
    “我不是要诸位上赶着去白白送死。可哪有不流一滴血、不受一道伤就能成就的伟业?元君,这可不是过家家。”
    叶棠并没有被毓芳元君的一番狠话给吓到。她眼都不眨,一句句驳斥毓芳元君:“再者元君,什么叫‘大逆不道’?这草莽都能当皇帝,为何女子就不能做这天下之主?大逆逆的是谁的天下?不道不合的又是谁的道?”
    “为何要认把女子当垫脚石的天为天?为何要认将女子当畜生的道为道?”
    “元君难道没有想过错的不是我等,而是将我等这样不愿嫁人、不谈风月的女子视为异类,光是听到女子想要权利便要对着胆敢想要权利的女子赶尽杀绝的这世间是错的吗?”
    叶棠走回毓芳元君的面前。
    明明她并不怎么高大,也与“傲岸”两字相差甚远。然而当站着的她俯视着坐着的毓芳元君,毓芳元君只觉得一股巨力压在了自己的脊梁之上。
    “您今日可以带我去见官,让官差处死大逆不道的我,好以此保全在座的诸位。可您献祭了我之后,女子便不再是那任人宰割的畜生了吗?下次您为了保全少数几个女子,又要去献祭哪几位女子呢?”
    “官差要是觉着你与我是同伙了,要是觉着在座的诸位都已经受了我的‘污染’呢?您是要自刎吗?还是准备杀了受到怀疑的其他人呢?”
    被怀疑的人就是砍掉自己的手足以示清白又有什么用?倒是没了手足,人才死得更快,活得更惨。
    “…………”
    毓芳元君沉默了许久。直到她反复观察周围坤道们的表情,看到其他坤道们的脸上都是坚毅而非退缩,这才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有勇无谋的对吧?”
    叶棠笑着颔首:“自然。”
    她早就看出毓芳元君的色厉内荏是装的。毓芳元君方才吓唬她一是为了看她的意志够不够坚定,二也是为了试试周围的坤道们,看这些坤道们反应如何。
    ——在场的女冠子们并非人人都出自九霄山门下。从她们各自身着的道袍就能看出这些聚在九霄山的女冠子们来自茅山、常宁山、白云山、通宵山、万安宫……等等道门。
    这么多不同门的女冠子能在同一时期聚在九霄山必然是有人出来攒了这么个局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的坤道可不会太多,毓芳元君又恰好是在场坤道里执牛耳的人物。也因此叶棠相信是毓芳元君召集了这样多的女冠子。
    毓芳元君会召集这么多的女冠子想来也是从两人多次的书信交流中隐约琢磨到了她的想法。
    倘若毓芳元君没有支持她的意思,毓芳元君根本不用帮她,也不用召集这么多女冠子来与自己清谈。
    方才毓芳元君与她的问答更像是故意给她机会,让她在这些女冠子们的面前展示自己的想法,并且再次筛查在座的女冠子是否都有着开天辟地的心。
    “想来元君也明白我等的软肋,那便是我等空有想法,却无实现的武力。”
    “所以——”
    叶棠把被丢在角落里,已经遭到无视许久的树洛干给拉了过来。
    “这位是吐谷浑的单于慕容树洛干。”
    “哎呀。”
    毓芳元君微愕,不禁用手捂住了嘴。
    周围的女冠子们也惊了一惊,一个个交头接耳起来。
    “慕容单于?”
    “这真的是那个精明的单于?”
    “慕容单于本人?”
    树洛干挺不好意思的。他挠挠头:“我现在不是单于了……”
    听到这话,女冠子们都是满面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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