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妃仍然每日从宫里遣了女医官过来替她查看伤口顺便换药,药是汝南王府上送来的胡药,据称是西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世代相传的秘药。汝南王有个姬妾就是来自西羌的胡女,这位胡姬还有个女儿——正是在常山公主府上与钟荟不打不相识的武元乡公主。钟荟泼了她一头汤,她阿娘的药却救了她一命,每每想到此节,钟荟就觉得缘份这东西着实奇妙。
    钟荟和卫琇都知道那位“王公子”是实打实的王孙公子,也只有阿杏一直蒙在鼓里。
    “小娘子,该换药了。”阿杏怀中抱着个青瓷罐子,引了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入内,正是宫里那位医官。
    钟荟顿时像吞了黄莲似的,脸皱成了一团,苦哈哈地向她行了礼。医官向阿杏点点头,阿杏便熟练地拿出个填了丝绵的布包塞到钟荟口中,这是防止她受不住痛咬伤舌头或是磕坏牙齿的。
    接着阿杏又将她的中衣解开稍微褪下,露出肩头,把裹在上面的吉贝布解开。医官检查了一下伤口长势,然后从布包里拿出把小银刀,在烛焰上烧了烧,开始挖除伤口上的腐肉和脓血,不消片刻,钟荟的冷汗便将衣裳都濡湿了。
    终于清理完伤口,医官小心地用纯银扁勺从小瓷盒里挖了胡药敷到伤口上,小心用干净湿布掖去伤口周围的汗,再用新的吉贝布包扎起来,今日的刑就算受完了。
    钟荟泪眼婆娑,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青瓷罐子,阿杏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赶紧取出布包,打开罐子舀了一大勺蜜送到她嘴里——因为不自量力地替人挡箭,姜老太太一怒之下禁了她的零嘴,只有换药时可以破例给点甜头。
    医官完成了使命便收拾东西告辞回宫去了,没有半刻延挨。待她一走,钟荟便对着阿杏招招手将她叫到床边,循循善诱地问道:“小杏儿,你说实话,你家娘子这胳膊是不是好不了了?”
    阿杏平生最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道:“怎……怎么会……小娘子您吉人天相……”
    钟荟好容易把阿枣支走,怎么能放过如此良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莫要瞒我啦,那日沈医官在窗下与阿枣说话,我差不多全听见了,莫如把实情都说与我知道,也好早作准备呐。”这当然是在诈阿杏,她若真听见了,眼下还问她做什么?
    阿杏却是慌了阵脚,压根没细究,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听说自己从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钟荟笑道:“仿佛有东西要我提似的,这不是有你们么。”
    阿杏眼泪汪汪地道:“用膳也不能左右开弓了……”出事前某日钟荟突发奇想要练习以左手执箸——她是习惯甜食和咸食各用一副箸的,如此一来便可以省下换箸的麻烦。
    “没什么大不了的。”钟荟安慰她道。
    阿杏想了想,又呜呜咽咽道:“听说也不能骑马,还不能用左手写反字了……”她一直觉得自家小娘子这本事特别厉害。
    钟荟有些汗颜:“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爱骑马,马又脏又臭,毛还扎人......反手写字就更没用啦,上回反着写字叫秦夫子看到还批了我一顿呐!”
    阿杏见钟荟这么嬉皮笑脸的,也不由释然了一些,止住了哭,天下的惨事大致如此,若是本人轻描淡写一笑了之,旁人便也生出种错觉,仿佛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钟荟心里像坠了块铅,沉甸甸的,左手虽不如右手中用,到底也是两手都齐全灵便的好,不过木已成舟,哭哭啼啼也只是给自己和旁人平添许多无谓无益的愁绪罢了。
    阿杏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人,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把她的伤情和盘托出,还把卫家小郎君如何来请罪,如何许诺满孝后来求娶她的来龙去脉都说得一清二楚。
    “郎君听了可高兴,不过老太太不答应,二郎和小二郎也说咱们姜家不是那起子斜……斜……”自打姜景义回来,府中诸人便称姜悔为小二郎以示区别。
    “挟恩图报?”钟荟问道。
    “仿佛是这词儿……哎,我也不记得什么斜的直的了,总是就是推了。”阿杏一脸遗憾道。
    虽说钟荟也没想嫁卫琇,可仔细咀嚼这话里的意思,总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合着都觉得她嫁卫琇是赚他便宜么?
    刚想到此处,只听廊下的二花扯嗓子嚎道:“卫十一郎!我欲与君相知!”又听阿枣答道:“相知倒是相知了,可惜咱们小娘子没这个福分,哎!”
    钟荟简直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就是为了回来叫这些吃里扒外的婢子气死的。不过她一见阿枣缠着细纱布的手指就什么脾气也没了,阿枣一向得意自己手生得美,凤仙花开的时节每日要染上百八十遍,院子里的凤仙花大半糟了她毒手,今年的花儿大约能寿终正寝了。
    ***
    三皇子母子相继殒身,第二日守在姜府周围的兵丁便撤走了,到杨氏一族被诛,风云变幻的朝局终于云开雾散,阖府上下都松了口气,唯独曾氏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夜之间生出许多华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这日晌午,三娘子带着婢子出门,刚巧碰上打外边回来的曾氏。
    姜明淅虽然自觉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可对着母亲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仍然忍不住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曾氏乜了她一眼,嘴角一扬,语带讥嘲:“又去看你阿姊么?”转头对随侍一旁的邱嬷嬷道,“嬷嬷你看我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女儿,眼里是否还有我这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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