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说,有好多人闯进王宫,然后,他们就不叫他当国王了,也不再称呼他陛下,连一向最喜欢他的大主教都不来看他了。他跟他母亲住在一个房间里,不许出门,后来就坐马车,然后坐船,然后,然后就在这儿了。”亚历山大略过了腓力边说边委屈地流眼泪的情景不提,他对此很不屑,多大个人儿了,连他妹妹都很少流眼泪,一个男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话吗。亚历山大其实最上心的是,“妈妈,国王,是别人不叫做,就不能做的吗?”
    他由此而想到自己,如果某一天也有人闯进他的家门,也把他从王位上赶下去,把他关在房间里永远只能透过窗口向外面看……哦不不,爸爸不会让他们那么干的,可万一,万一那个时候,爸爸恰好不在家呢?
    “可是妈妈,国王不应该是最大的吗?”就像母亲教他玩儿的扑克,大王能管住所有的牌呢,“国王的话不是应该最有效力的吗?”就像他在诺丁城每月一次的接待中,所有人不论贵族平民,都表现出一副恭敬聆听的神色,“国王,国王不应该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所有人都必须执行不会反抗的吗?”尽管现在他还远达不到这个阶段,在诺丁城母亲的一个眼色都比他所谓的命令管用,但亚历山大把这归咎于他还小,他还不能独立的管理国家。等将来,等某一天他像骑士受封一样接受某个仪式,加冕成为真正的国王之后,那他就将是至高无上的,他说的话是任何人都不能反驳的。难道这样的国王,还能,被人赶出家门成为阶下囚吗?!
    “哦,宝贝儿,”莉亚拉着儿子坐到她腿上。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孩童时的行为,国王陛下不自在的拧了拧腰身屁股,但最终还是从善如流的伸两臂挂住母亲的脖颈,一脸依赖的望着她。
    “宝贝儿,你要知道,在一个国家当中,国王的权力是最大的,但同时,他的责任也是最大的。你瞧,我们要关心农事,因为民以食为天,不能让我们的人民饿肚子;我们要管理军队,因为这片大陆上不是只有奥丁一个国家,我们不去侵犯他人,也要防范别人的侵犯;另外,还有工业,商业。你想想看,自从铁匠提高了冶炼技术、改造了板甲,骑士们在战斗中是不是安全了许多,在骑士大赛中是不是再没出现过重伤不治的事件?我还带你去参观过印刷厂,你看到一本书被印出来有多快,连你喜欢的磨坊小弟都已经开始学习认字了是不是?还有火药,哦,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见识到它真正的威力,但你要知道莫里斯爷爷每天忙忙碌碌都是在研究和改造它的配方,它在战场上将成为我们的保护符,即使面对敌人十倍于我们的兵力。至于那些奥丁不生产的但其他地方有的东西,都是商人叔叔们千山万水带来的。而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国王应该操心的事情。”
    “你将来会非常繁忙,就像现在的爸爸一样。如果某一个环节你没有管理好,让它出现了纰漏出现了故障,就会引起与之相关的人民的不满。就像茜茜,你答应她在后山给她捉一只红嘴雀可没能做到,她当时有多失望多生你气?而那不过只是一只鸟儿而已。你是一个国王,你有保护你的人民、让他们生活安定富足的责任。如果你没能做到,比方说害他们吃不饱,比方说任他们受欺侮,在比方说在争执跟矛盾面前不能公平公正的作出判断,你就会令他们失望,令他们不满,最终感到气愤。当这种气愤集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要反抗,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把你,推下王位。”
    推下王位后的结果莉亚没有讲,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那实在太沉重了。仅仅是这些,已足够令亚历山大感到震惊,而且毫不怀疑。瞧啊,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呢吗,那个只能透过窗户跟他说话的小腓力,他一定就是没能把这些事情做好。国王陛下抱着母亲的手臂紧了紧,认真严肃地说:“我一定会做个好国王,不会让你被关在屋子里的。”在他心里,凯瑟琳反而是受腓力连累的。
    莉亚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好孩子,妈妈谢谢你。”尽管知道不可能,她还是道:“可我希望,你能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亚历山大生下来就注定成为国王,他没得选择,但君主们本人并非真的想当一个君主。有喜欢画画的皇帝,有热衷蹴鞠的皇帝,还有想当木匠的皇帝。她希望她的儿子即便必须做一个国王,也能够做其他任何他喜欢做的事,“宝贝儿,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亚历山大的回答毫不迟疑,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国王,妈妈,我最想做的就是一个好国王。”他喜欢忙碌,像父亲那样的忙碌,喜欢所有人面对摄政王时那恭敬严谨的态度。他喜欢每月一次的接见日,喜欢他的臣民用虔诚的目光仰望他,并且,发自内心的希望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他。他还喜欢跟随母亲到乡间去,到工厂去,到田野里去。他喜欢跟不同阶层的人说话,他跟谁都能聊上两句,不管是磨坊小弟还是农夫的儿子,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但即便是最严苛的贵夫人,也无法挑剔他的礼仪。他从出生起,就被培养如何做一个好国王,并且从未想过要做其他什么人,他就想当国王,好国王。“妈妈,我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对吗?”起码不能像小腓力那样。
    “当然,宝贝儿,”伯爵夫人郑重的向儿子保证:“你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
    莉亚没有禁止儿子去看小腓力,国王陛下也并不热衷于此。他总是把母亲每天布置的课业学完,跟在父亲身边一小段时间,听大臣们说那些似懂非懂而他又很感兴趣的话之后,闲暇之余,才会去跟这位新认识的同龄人聊上两句。
    凯瑟琳则更不在意,尽管在外人眼中她现在是阶下囚,但在心里她却并不感到如何悲伤。没错,她丧失了权力,可权力本来就不是她最初追逐的东西。她还记得在斯卡提,在月光城,马尔科姆第一次来拜访时的情景。少女时期的她,是真心想要做个好妻子的。
    现在还不太晚,前王太后在心里感慨道,确实还不算晚。比起苦寒的乌拉诺斯,气候温和宜人的斯卡提王城显然更适合她,那是她的故乡,她生长的地方。她还算年轻,并且血统尊贵,凯瑟琳不在乎父亲再拿她做一次利益交换,而且庆幸自己对于父亲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改嫁在斯卡提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至于对象,呵,总不会比喜欢男人更糟糕的丈夫了。
    这位即将重返故乡的公主,满心是对新生活的憧憬跟规划,至于跟前夫所生的儿子,显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诺丁到伊登的海程并不算远,当距离港口仅有半天行程的时候,一则密探们从斯卡提王城传递回来的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尤其是凯瑟琳的,尽管当时她还没机会知晓。
    莉亚望着这封刚被开启的密函,手足发冷,紧抿着双唇甚至不知道该先问什么好。
    上面的内容是,大约一周前,斯卡提王城发生大火,烧塌了半个监牢,而伤亡最严重的,就是关押着骑士团核心成员的那一处。
    ☆、第 121 章
    监狱长搓着手,在心里偷偷诅咒着他一直信仰的神灵,明明给教会的供奉从未落下过,为什么偏偏还要将厄运降临在他头上呢?火烧监牢,火烧重犯区,斯卡提建国以来几百年都没遇到的倒霉事,恰好都让他给赶上了。而最倒霉的是,被烧死的还是,那个人……监狱长的下巴一直抵着前胸,自进入这间房间来,他的头从没有一刻抬起过。可他依旧觉得不够,是的,还不够,只要能逃过国王的雷霆之怒,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救。所以当国王问及伤患情况时,监狱长抢着回答了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控制,陛下,从昨晚起,死亡人数再没增加。”
    腓力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没增加,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已经死了七十六个了好吗?!他强忍住砸人的冲动,因为身边四周已再没东西可让他砸,大厅中侍卫们额头上的大包能够证明这一点。“那么,到底查明起火的原因没有,”国王阴沉着脸问。
    “呃,”监狱长顿了顿,终于还是咬牙道:“清理完现场后我们开始清点人头,有个重监区的守卫不见了,可能,是尸体被烧焦了,也可能是……”纵火犯,监狱长没胆量说,那恰恰是他的手下。
    国王这会儿却还没工夫追究他的责任,他接着问:“人呢?逮到没有?到底是谁指使的?谁胆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烧死我正审问的囚犯?”
    监狱长急忙把皮球踢到了卫队长脚下,十分着痕迹的深看对方一眼。监牢是我的地盘没错,逮人可要归你管。哥们儿,拉兄弟一把,陪我一起发抖出冷汗吧。
    卫队长果然接收到了身旁的讯号,脖颈仿着监狱长同一弧度呈一百八十度向下,“人,还,没找到……”
    砰的一下,砸人声再次从大厅里响起。国王没搜寻身旁事物,而是直接将靴子褪了下来。
    没找到,什么叫没找到,没找到怎么行?!
    他完全不是在为那死去的七十六个骑士团成员感到惋惜,而是心疼有可能再也挖不出来的关于巨额财富的秘密;他也不仅仅是出于面子、出于对方挑衅他的威严而感到愤怒,而是,骑士团,包括核心成员在内,一口气儿死了七十六个,他该怎么交代?
    尽管在腓力下令的严刑逼供中,在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火刑等刑罚之下,骑士团的成员早已死了不计其数,但那好歹是师出有名的,说到底,他还打着教宗号令审判异端的旗帜。未经判决就因火灾而莫名其妙的烧死在监牢中,怎么样都说不过去,哪怕是随便指认个纵火犯,他都得找人背了这顶黑锅。
    可关键问题是,不是什么替罪羊都能够稳得住世人,起码,远道而来的奥丁邻居就未必同意。
    腓力王再次朝他的侍卫官吼道:“大主教呢?他在哪儿?为什么还没到?你难道没有通知他要在这个时间等候我的召见吗?”
    侍卫官当然不敢不通知,可通不通知在他,来不来,却在大主教自己。
    肖恩大主教此刻正在他位于斯卡提大教堂的静室之中,房间一角的橱柜后有一扇低矮的木门,他把木门的锁从这一面打开,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影就从门后的通道里闪了出来。
    “你干的不错,”主教示意来人坐下,然后转过身,将桌上的玻璃酒瓶提了起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瓶中晃动。这样一小瓶蒸馏酒在月光城能卖三个金币,而盛放它的玻璃器皿更是有市无价,若非有人相赠,尊贵如大主教也未必能有机会享用。可惜啊,送他礼物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进来的是个身材中等,容貌普通,放在人堆里任谁都不会多瞧一眼的男人。他并不应声而坐,而是焦急地跟随在大主教身后。“大人,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我已经……您答应过,会送我离开斯卡提,可现在到处戒严,我……您什么时候……”
    “不用紧张,也无需害怕,孩子,”肖恩重新对上男人的目光,冲他慈和的一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正确的,都是受到神的指引,完成神圣的使命。诸神会保佑你!”他将蒸馏酒倒入两只空玻璃杯中,递给男人一只,向他举杯示意。
    但这个焦急的人显然没有因为几句话而彻底放松,更没有喝酒的心情。“可是,我,我是说,外面到处都是王城守卫……”
    “哦,那都不算什么,”大主教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仿佛从戒备森严的守卫眼皮底下,将一个大活人送出城是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他转而问道:“给你的金币,你可收到了?”
    男人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彩。“是的,感谢您,大人,谢谢您,这是我半辈子做梦都没见过的一大笔,”他将右手捂在胸前,那里看起来鼓鼓的、硬邦邦的,显然是藏金的最佳所在。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瞧,你的后半生有了着落,过半个小时后我会派人送你出城,你将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你这一生都从未想到过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可忧心的?”肖恩再次举起了酒杯,“来吧,孩子,让我们为亚美教,为你对教会的虔诚,为你即将面对的未来而干上一杯。要知道,这可是三个金币都买不到的好酒呢,诺丁城那个红发女人在捣鼓这些玩意儿上的本事确实无人可及。”
    男人因主教一番宽慰的话而渐渐放松,想到他未来的生活,似乎三个金币一杯蒸馏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为此而兴奋,紧张过后激动的难以自抑。那么,提前享受一下这样的奢饰品、感受一下未来的生活也是无可指摘的咯。他举起杯,在大主教鼓励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半个小时后,一个白布单裹着的长条状事物被悄无声息的抬入密道。白单下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来,青黑的如同夜色,冰凉的毫无生气。
    主教关上低矮的木门,把橱柜推回原位又把沉甸甸的金袋放入橱柜之中,再次露出慈和的微笑。我没有说谎,孩子,你确实将去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而且,过这一生都从未想过的日子。
    他重新回到木桌前,伸手摁开木板底下的暗格,将一封火漆已被撕开的羊皮信纸拿了出来。不是他不够谨慎,将这种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仍留在身边,而是,对那位写信之人的人品,大主教实在不太放心,即使那是他的顶头上司。这封信,就相当于一件证据,当事成之后,逼对方履行承诺的证据。
    肖恩再次将密函上的内容默读一遍,脸上的笑意更深。只要逼腓力对奥丁用兵,只要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打回老家去,只要摘下诺丁汉的项上人头,下一任教宗的人选,就必定是自己无疑了。
    腓力王完全不知道他这位老搭档、他信任的首相在自己背后的小动作,到现在,他仍怀疑是佩恩斯家族纵火烧了监牢,逼得他首尾难顾里外不是人。他一边把那位“老不死”的姑妈恨得牙痒痒,一边派人给即将登陆伊登的诺丁汉夫妇送信,另外吩咐侍卫二十四小时豪不间断的紧盯着艾尔伯特。没错,死的不是交易物,而是大团长。
    尽管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是最坏的情况,腓力只能反复的这样安慰自己。自从捕杀骑士团成员那天起,他跟这个组织之间的仇恨就注定无法化解了,阿诺德早晚都得死在他手里,区别仅在于他有没有从对方口中获得财富的下落而已。但现在,不管多不甘多肉疼多觉得不值,他都得把艾尔伯特毫发无损的、起码喘着气儿的送到奥丁人手里去。在他即将迎接骑士团最疯狂反扑的时候,再卯上诺丁汉家族实在是不明智的二缺行为。腓力虽贪婪,但绝非没脑子,所以,国王的信使几乎跑死了三匹马,一路狂奔着朝伊登郡驶去。他得在诺丁汉夫妇听到消息发动报复性的攻击前,告诉对方月光城的实情,反正你们要跟我交易的又不是别人,只是一个艾尔伯特而已,只要他还活着,其他人死没死又有什么关系。
    莉亚确实不知道她的亲人还活着,事发之后,腓力下令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人们只知道王城着了火,烧塌了半个监牢,从周围弥漫的焦糊味儿判断,还烧死了不少人。但死的是谁,伤的是谁,大团长及相关人等如何,外人一无所知,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诺丁郡密探也能打听出确切的消息来。她只能在心里祈祷,甭管是旧神还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亚美神,只要能保佑她关心的人平安无事就好。
    就是在这样一种沉重的气氛下,奥丁的三十艘船只缓缓驶进了伊登郡的港口。诺丁汉并没有着急下令登陆,而是等爱德华先下船跟藏匿在当地的骑士团成员接触。论及跟保镖业的鼻祖——骑士团的交情,在斯卡提,哪还有谁比靠羊毛加工发了大财的伊登商人深厚?而说到胆肥、心狠、跟腓力王的恩怨,谁又能跟宰了满城贵族的伊登人相提并论?!就是在这样一群超然于王权之外的商人朋友的帮助下,骑士团在伊登等三郡的据点几乎一个不落的保存了下来,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哪个贵族老爷敢接手这个地方的管理,自然也就没人带着侍卫围剿骑士们。
    商会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渠道,在腓力的信使抵达之前,莉亚就已经得知艾尔伯特尚在人世。谢天谢地,她朝各方神灵感谢,但却没有就此而放心。尽管艾尔伯特还活着,却在大火中受了重伤,在这个小感冒都能要人命的时代,烧伤,或者别的什么,都等于是被死神发了病危通知书。只要没得到艾尔伯特完全康复的讯息,莉亚就不可能彻底安心。
    但眼前这个局面却陷入了两难。腓力当然巴不得早日把这颗烫手的山药抛出去,好让海对岸的邻居今早离开他的王室领地。而从伤者家属的角度,莉亚却清楚此刻的艾尔伯特不宜被挪动。她一边忧心月光城此刻的局势,莫名其妙的大火,这可不是内部安定的兆头,一旦起了暴乱势必连累伤重的亲人;另一边却又踌躇于艾尔伯特的伤势,如果在路上受风怎么办,如果在路上感染怎么办,如果,如果在路上又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怎么办?!但要说让她去月光城接人,这又委实不现实。先不说深入虎穴是否危险,就是腓力,恐怕也不敢让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朝自己国家腹地走去。
    相对于莉亚,同样因养父仍健在的消息而长舒口气的爱德华,心情却又复杂的多。大团长死了,那个他万分尊敬跟崇拜的人。先不说这个噩耗对于他个人来说,是有多么的沉痛,即便是在整个亚美大陆,都宛如一道晴天霹雳。
    只要他还活着,骑士们心中就还有希望;只要没听到他被判决的消息,团员们在黑暗中就依旧没有放弃。但现在,所有支撑都崩塌了。如果说阿诺德的存在就是绷在骑士团成员心头的一根弦,随着心弦的断开,所有屈辱、愤怒、怨恨,种种不平静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人们的心头。不仅仅是在伊登,在奥丁,甚至在整个亚美大陆,幸存着的、藏匿着的、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骑士们全都冲了出来。
    爱德华对这种情况感到焦急,他答应过大团长,要带领骑士团东山再起。现在对方死了,这承诺更成为一道枷锁,时刻提醒着自己的使命。阿诺德给他的命令是暂时蛰伏,可他没说蛰伏多久,也没交代何时再起,这要靠爱德华自己的判断。难道,就是现在?
    比起莉亚兄妹的矛盾,肖恩大主教显然态度坚定的多,他的目的就是挑起斯卡提跟奥丁的战争,现在这种胶着的局面,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整了整衣冠,大踏步的朝国王会议室走去。
    “陛下,听说您已经下令,准备将那个自称艾尔伯特的骑士团监察长送到伊登去?”
    “是的没错,”国王没心情追究他的首相近段时间的不称职状态,国内以及西海岸的局势远比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教要紧多了。“趁他还没断气,我得把他赶紧塞到奥丁的船上去。”能换回多少还有利用价值的女儿跟外孙,还有一大笔赎金,这笔买卖总算还不算太亏。
    “可是陛下,容我提醒您,”肖恩一脸担忧的说:“他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太乐观,在半途中出现意外,也是极有可能的事。”事实上如果可能,大主教会让这种意外在月光城就发生。但自从着火事件后,国王就加派人手下死力的盯守,主教一点儿做小动作的机会都没有。尽管给伤者看病的是教会修士,但在切实兑现承诺、摆脱腓力的钳制之前,他还不想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艾尔伯特死掉最好,可却绝不能死在神职人员之手。所以,“如果您的囚犯死在途中,这笔交易自然就做不成了,诺丁汉夫妇搞不好还会因此而迁怒,认为是您有意将其杀死……”
    “我会害自己白白损失这么大一笔赎金吗?!”国王高声反驳,紧接着却又因自己的贪婪本性暴露于众而感到不快,但他还是抓住了重点,“你说的没错,如果他半路死了,诺丁汉一定会借此发动战争。”以己度人,腓力自己就会这么想,也会这么干。
    “所以,送不送囚犯,结果都是一样,而留下监察长,却依旧有机会知道骑士团财富的下落……”大主教提出了问题的关键,果然看到国王的眼睛猛然发亮,他再接再厉道:“而这笔交易所能带来的大笔赎金,呵呵,只要将诺丁汉夫妇留下,诺丁汉家族的金币还能自己长腿跑掉吗?”
    那当然不可能!想到传闻中诺丁汉家族的财富,腓力就不得不承认,那甚至比骑士团还令人心动。但问题是,“你难道没听到探子的回报吗?三十艘,整整三十艘运输船,你知道那上边能装多少奥丁人吗?!该死的,自从吃掉了乌拉诺斯,诺丁汉的实力又增强了。哦,早晚有一天我得把那儿夺回来,但不是现在,对,不应该是现在。骑士团的麻烦没解决前,我们分不出兵力去对付奥丁人,绝不能跟他们在海上开战。”
    “当然不能,陛下。”在海上跟收编了水鬼的奥丁军队打,那是傻蛋。“但是进攻的是他们,防守的是我们。伊登的海滩狭长细小,两侧全是杂乱高大的礁石,除非他们翻过高石而来,否则,无论船上有多少人马,都没办法同时在伊登的海边登陆。而只要他们一靠岸,我们就下令射箭,您还记得凯瑟琳公主两年前派人送来的诺丁长弓吗?诺丁人就是凭借这个,几次打败了乌拉诺斯的进攻。现在,我们就靠他们的武器,让他们被扎成刺猬,也上不了岸。”
    腓力激动地握紧双拳,越听越觉得这件事可行。关键还在于,费这么大精力又卯上整个骑士团还没能得到巨额的财富,令他委实觉得不甘心。若因此还能将诺丁汉家族的财富也收归己有的,那才称得上划算的买卖。
    对,奥丁人不好打,但这次的战场不是在奥丁,而是在他的斯卡提。他就不相信,在自己的地盘,诺丁汉夫妇还能翻出天去!
    一个小时后,二十几批信使从月光城出发,朝斯卡提的各个领地疾驰而去。在召唤封臣、集结军队的同时,腓力又朝着西海岸派出第二个信使。艾尔伯特是不能死的,国王还指望着从监察长口中获得骑士团财富的下落,但这并不妨碍他传播假消息,并不妨碍让诺丁汉夫妇认为其已经死。人在愤怒之余,常常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这点狡猾的腓力王很清楚。也许诺丁汉夫妇会因此而忽视客场作战的劣势,冲动的向伊登发起进攻呢?要知道,信使的回报中还曾提及,奥丁国王也在其中的一艘船只上。女儿跟外孙的死活腓力并不是十分担心,他倒是想知道,若逮到奥丁的国王,又能换取多少赎金?
    答案是,可以一试。
    ☆、第 122 章
    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伊登再次恢复宁静。人们像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半点都没受影响,贩卖的依然贩卖,赶路的依然赶路。只有当又一波兵将用单薄的破木板被抬进城的时候,伊登人的脸上才会出现一丝异样的表情。那是不屑,夹杂着幸灾乐祸,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一群没用的废物,市民们在心里这样定义远道而来为国王战斗的贵族军队们。可不是么,仅仅偷学来了人家制弓的技术,就自以为能够与之抗衡了,以为凭借二百码的有效射击,就能将奥丁人压制得船舷都不敢踏出半步。可惜啊,当那些黑黝黝冒着火光的球体被投石机一颗颗抛到城墙上的时候,这群所谓国王忠诚的封臣才开始明白后悔这俩字儿该怎么写,胆战心惊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哦,对了,火药。不过伊登人私底下更喜欢称呼它为,伯爵的小玩意儿。是的,伯爵,伊登伯爵。
    伊登这个地方,近百年来一直被掌握在斯卡提王室手中,在大约一百年前,它被一位年轻的王子继承,那是莉亚的曾祖父。后来,随着她的祖父路易·杜布瓦迎娶奥丁的玛蒂尔达女王,伊登郡被变相的划入了奥丁的领土。它的新领主威廉王子,宣誓向他的兄长亨利效忠,而非斯卡提的国王。直到威廉过世,乌拉诺斯与奥丁连年征战,为了笼络住另一位虎视眈眈的邻居斯卡提,理查德将这片土地还给了腓力,使其重新纳入斯卡提的版图。
    面对失而复得的国土,腓力给这个地方指派了一个新的领主,一个在东征中颇有建树,又很得国王看重的伯爵。但是可惜,伊登人的眼光显然跟他们的陛下略有不同,尤其是在一道道增税令频繁颁布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只知道严苛执行国王命令、照死里剥削领民的领主大人就越发的不招人待见。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这位国王的宠臣在睡梦中就失去了自己的脑袋,与他黄泉路上作伴的,还有几乎满城的贵族男性。
    显而易见,伊登人对他们的国王并不怎么买账。腓力大概忘记了亚美大陆一贯的传统,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同样的,我封臣的领民,也未必就能真正成为我的领民。更何况他的政策,与几乎已掌握整个城市命脉的商人们背道而驰,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而眼下,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商人们在跟奥丁的贸易中发了大财,尽管与诺丁汉伯爵夫人做生意,得忍受她这样那样的条件跟限制,但因此而获得的利益却能把这一切都忽略过去。伊登人甚至在心里偷偷的衡量,跟那位贪婪、冷酷的腓力王相比,诺丁汉伯爵夫人才是一个他们所希望的领主。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呢,她本来就是啊?!
    阿梅莉亚·杜布瓦,这片土地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尽管有理查德签字的书面文件,两个国王也在上面盖了自己的印鉴,但是不可否认,诺丁汉伯爵夫人才是伊登郡真正的权利人。理查德,作为她的堂兄以及国王,在她父亲过世后是她法定的监护人,这点毋庸置疑。他有权利在不经过任何人批准的情况下,处理她名下的财产,但并不包括单方面宣布放弃某块土地的所有权。国王拥有封臣的效忠,但并不拥有封臣的土地,换句话说,只要莉亚没有在相关文件上签字认可,这块土地在法律上就应该还是属于她的。
    当然,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莉亚还是菲奥娜,都从未想过要去反驳理查德的决断。这时代虽没有词汇叫君无戏言、一言九鼎,但国王的敕令依旧是不容置疑的。理查德说他把伊登还给了斯卡提,那伊登就是属于斯卡提,莉亚从未想过要去拿回理论上是属于她的这块土地。但眼下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诺丁汉夫妇望着信使从来的第二封国王来信,几乎要笑出声来,谎报死讯,腓力这到底是玩儿的什么节奏?!
    倒不是说莉亚就没有因此而怀疑跟揪心过,但因为王城大火,致使捕杀骑士团成员的行动告一段落,再加上中小贵族以及佩恩斯家族的暗中运作,骑士团在斯卡提各地的据点渐渐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虽然依旧是隐藏在暗处,可消息传递远比先前灵通得多。正如那位曾被判了绞刑、现在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呆在诺丁堡的教宗特使说的那样,教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教宗看大团长不顺眼,就会有人看教宗不顺眼。而同样的在斯卡提,也有神职人员看大主教不顺眼。
    月光城传回来的消息,艾尔伯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还活着,尽管伤势不容乐观,但还没到要国王现在就为家属发死亡通知书的地步。所以,明摆着,腓力就是要激怒他们引起战争。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莉亚跟丈夫对视一眼,一同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好吧,还有一丝丝被轻视的愤懑,那老头儿竟然天真的以为在主场作战就能高枕无忧了!
    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这并不是冲动的决定,从腓力设计谋杀理查德那天起,斯卡提跟奥丁这一战就在所难免。即使莉亚不坚持,她背后那些曾经宣誓效忠她堂兄的贵族们都未必答应。更何况,隆重的出动三十艘战船,诺丁汉打得绝不是空手而归的目的。
    打呗,投其所好,顺便让毒狼知道知道,斯卡提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打仗是得有缘由的,就像教宗下令围剿骑士团,还得打着审判异端的旗帜。作为现阶段的亚美公敌,被教会扒了教籍扔出来游街示众的诺丁汉夫妇,更得找个好听的名头。
    伊登这个名字就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还有什么比主张自己的权利,更能理直气壮的?即便被剥夺教籍,财产不再受到所谓的保护,但莉亚依旧有权利拿回属于她的东西,只要她有这个实力。
    奥丁人根本不着急登岸,他们运输船携带丰富的补给,足够耗到伊登城墙上再看不到一个斯卡提国王的人。一天三轮的投弹,早中晚,一次不落。在长弓的射程范围之外,奥丁的炮手们甚至自发的开起了军事竞赛,反正伯爵夫人发话了,这种小场面就当是演习,炮弹管够。这些年来经过反复试验跟改良,被淘汰的火药型号都快堆满整个诺丁山仓库,扔掉也是浪费,干脆拿来给斯卡提远亲送礼,权当是为他放礼炮长长眼了。
    不到半天时间,西面城墙就被炸开一道大豁口。伊登是港口城市,城墙几乎修到了海岸线边上来,奥丁人在船上投弹,一扔一个准儿。好在离城墙最近的地方是贸易区,战时不会有闲杂人士,除了各地应国王召唤而来抵抗奥丁人的斯卡提贵族军队,伊登人称得上是毫无损伤。
    商会的负责人们甚至悄悄碰头开起了小会,讨论值此紧要之际,如何拖腓力的后腿儿才能更好的表现出对伯爵的忠心。反正经此一役,他们都不可能再投归国王旗下了。倒不是说伊登人对原本的领主家族有多忠诚,而是明眼人谁都能看出,这一边倒的局势谁能笑到最后,傻子才会投向注定的失败者。想到成为诺丁汉伯爵夫人“自己人”后所能带来的利益,令这群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们眼睛都开始发红,他们甚至已经盘算,除了伊登伯爵,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商人们能想到的,腓力也能够想到。大主教能看到的,教宗必然也已看到。这当然不是他期待的局面,先是乌拉诺斯,紧接着又将是斯卡提,他想打压甚至灭亡的诺丁汉家族,不但没有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反而越见强大。教宗先是气愤,继而心慌,他是想让腓力父女打头阵当炮灰,可却不是为了喂饱诺丁汉,好让对方一路杀向教宗领来的。拦住他,必须拦住他。
    教宗的敕令下往亚美各地,尽管伊格等国家也多少有回应的迹象,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能解斯卡提之围,能与腓力遥相呼应合力歼灭奥丁船队的,就只有泰格王国。可惜,这俩也是冤家,除去几年前的一战不提,人家被休弃的公主可还呆在家里无人问津呐。
    生平第一次,教宗用他三寸不烂之舌为两家说和,想他惯于挑拨、羞辱、讽刺,这样的情景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新鲜。
    可不管怎么说,泰格国王最终还是松了口,在腓力几乎要扛不住,准备将艾尔伯特毫发无损的祭出来,把教宗抛到一边谈谈休战条件的时候,泰格国王的军队终于自王城出发,朝着西北方穿过两国边境向伊登郡奔驰而来。
    但在即将越过斯卡提跟泰格边境线的时候,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对手。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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