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噎住,又说不出话来。
    杜平淡淡道:“师兄当年会还俗,并非尘缘未了,而是其他原因。”他只是接受不了母亲铲除异己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为人做事与他的心性一样干脆,索性还俗离开灵佛寺。
    元历偷偷瞟过来,听话听音,郡主知道师兄为何还俗?
    可杜平并未再说下去,开口逐客:“今日到此为止,你们赶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过去几天,永安郡主似乎还在考虑联姻之事,一直未给准信。这日下午,有下人急冲冲跑来报喜:“大公子回来了!大胜而归!带回来匈族可汗和大王子的首级!”
    整座府邸都爆发出笑声欢呼声,人人高兴雀跃。
    杜平总算不用再摆出为婚事深思熟虑的模样,她笑着起身,吩咐小麦准备一份贺礼,亲自去徐如松的院子门口等待,向他道一声喜。
    徐如松疲惫不堪地回到院子里,满身脏污酸臭。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晚上还有父亲为他们举办的庆功宴,他就想先泡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总不好在庆功宴上精神萎靡,平白丢了面子。
    “少将军。”
    闻声,徐如松停下刚踏入院子的脚步,抬头望去,目光一滞,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几日我借住在贵府。”杜平抬了抬手上礼盒,笑道,“听说你回来,专程恭喜少将军凯旋而归。”
    徐如松强打起精神,回道:“谢谢。”随即便继续往里走,哪知永安郡主也跟在他后头往里走,他只得又停下脚步,满脸客气地开口,“我一身血腥怕污了郡主的眼,要不您先回去?等我洗漱干净再好好招待?”
    杜平笑道:“少将军只管去洗,我在这里等你。”
    徐如松听了头皮发麻,几次交道打下来,他深知这女人有多棘手。现下他精疲力竭,不管谈什么都容易掉坑里。
    他头一回对女人的观感如此复杂,欣赏中藏有一丝佩服,讨厌中又夹杂半缕无奈,他当然知道这女人很漂亮,他也是男人,哪有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的?可是,他又不敢太过靠近,总觉得这女人全身都藏着刺,一不小心就会着道。
    第一次被骗还能说是对手太狡猾,第二次再被坑……呵,他可不想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傻。
    徐如松叹道:“郡主有要事相商?”后半句省下没说的,没什么重要事情您就先回吧。
    杜平点头:“嗯。”
    徐如松无奈看着她,知道今日是赶不走人了。罢了罢了,休息先往后放一放,既然郡主都不嫌他臭气熏天,他也不必讲究。徐如松坐下,直接问:“什么事?”
    杜平:“军队打散重组的事遇阻,你父亲提议我和徐家联姻。”
    徐如松愣住,怀疑听错了:“谁和谁联姻?”
    杜平指着他:“你,”然后又抬手指向自己,“和我,联姻。”
    这下子,徐如松再大的睡意也被吓醒了,椅子还没坐热,他就猛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他紧绷着一张脸,似乎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
    杜平也不打扰,任由他不停走动。她自个儿悠闲地往后一靠,轻抿茶水润润喉。
    好一会儿,徐如松终于停下脚步,正面朝她,严肃道:“你愿意?”
    杜平放下茶盏,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似是而非地笑问一句:“若我跟少将军成亲,是不是能把整个徐家军都视作你的陪嫁?”
    徐如松额头青筋爆出,呵,真敢说。
    杜平笑了笑:“话说回来,你父亲不嫌弃我再嫁之身,可若是成亲,我总得问问新郎官的意思,不知少将军如何以为?”
    徐如松眯眼盯住她看,可这女人不羞不躁,目光没有半点闪避。他突然压下身来,逼近她的面颊,两人距离不足一寸,男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女人白皙脖颈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徐如松目光如鹰,说:“你先别管我嫌不嫌弃,我问你,你冲着什么跟我成亲?先跟你说明白,徐家军你想都不用想,这不是我的东西,也不由我做主。”
    第215章 我们不过是朝廷的走狗……
    一个刚从战场退下来的男人,他身上的血腥味混杂着酸臭味,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难闻,而且难闻到极致。
    杜平脑袋往后一避,捏住鼻子,摆摆手,客气地提出请求:“你能不能退后点?”
    徐如松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笑意。
    他退后数步,彻底给她留出喘气空间,看她那两根手指总算松开鼻子,他冷笑一声:“我方才说了,先洗漱一番再谈,郡主偏不愿意,这下吃苦头了?”
    杜平振振有词:“你别靠这么近就行,男女有别的道理都不懂?”
    徐如松恶狠狠甩她一眼,这张嘴这么能言善辩,就该让她多憋会儿气。他现在满肚子火气,懒得跟她再说,便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父亲。”
    跟她成亲?呵呵,以后他每次打仗回来都得面对妻子嫌弃的眼神?这能忍?当然不能。
    徐则正在屋中翻阅这回战报细节,一边看一边琢磨下回对付三王子该怎么打。他正想得入神,就闻屋门被人一脚踹开,然后还未卸下铠甲的儿子拉着永安郡主直直冲进来。
    徐则叹一口气,想必是联姻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唉,看这反应,事情估计成不了。他本以为儿子对永安郡主多少有些好感。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自小失了母亲,骨子里其实欣赏那些强韧不会被打倒的女人。
    徐如松一进屋就松开手,开门见山地问:“爹,你要我和永安郡主联姻?”
    徐则叹道:“只是提议,主要还是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
    徐如松冷笑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回头瞥永安一眼,口吻嘲弄:“郡主的意思,若能有徐家军做嫁妆,她自然就笑纳了,是不是?”
    闻言,徐则目光微沉,朝永安郡主望去。
    杜平捏住泛红的手腕,轻轻扭动。她的动作并不招摇,可偏就能让人觉出控诉徐如松粗鲁的意味。她微微一笑:“玩笑话罢了。”
    “玩笑?呵,我看你认真得很。”徐如松虎目灼灼,不放过她脸上丝毫变化,“那我问你,你愿意联姻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不成?”
    杜平扬眉,纳闷道:“少将军,都说是联姻了,利益当先,何必在意喜不喜欢?”
    徐如松被她噎得无言以对,真是够了,被个女人暗示他幼稚不懂事。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平息情绪,不想再被牵着鼻子走。等情绪安稳下来,整个人的疲惫感也随之上涌。
    他目光深深,望着她说:“我这个人性子骄傲,自认相貌才干皆不缺,配得上天下任何女子。所以,我不能接受将来的妻子心里没有我,这是男人的耻辱。”
    杜平一怔。
    徐如松不再看她,转身对父亲拱手道:“联姻的事,就此作罢。”
    徐则无奈道:“也只能如此。”
    “儿子累了,先回房休息。”徐如松得到允许后,再也没多看杜平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步子迈得极大,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
    杜平也告辞:“那我也……”
    “永安郡主,”徐则叫住她,目光似能洞悉一切,“如松性子急,你是故意激怒他?你不愿意这桩婚事?”
    杜平沉默良久,开口道:“是我配不上他。”
    徐则:“不用客套,我只想听真话。”
    杜平摇摇头,笑道:“不是客套。徐将军,曾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该找一桩我欢喜他亦欢喜的姻缘,我如此,少将军亦是如此。对少将军来说,不喜欢便是一种耻辱,是我配不上他。”她不再多言,微微低头道,“告辞。”
    天色暗下来,徐家军的庆功宴也准时开始。因人数太多,百夫长及以上官位的人都来参加,徐家便将会场设置在露天沙场之上,一堆堆篝火跳跃着热烈的温度,篝火旁摆放一条一条的长桌子,上面满是大鱼大肉,以及必不可少的美酒。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将士们满脸笑意,不过休息短短半日,他们便恢复了精神气。他们来到这里,接受长官的嘉奖和鼓励,享受属于他们的美酒佳肴。
    徐则中气十足地喊道:“天佑我朝!哈尔巴拉已死,之后我们只需一个一个瓦解残余部落。将士们,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下面的将士们欢呼道:“必胜!必胜!”
    徐则自斟一杯酒,双手向前举:“这杯敬我们西北的英雄!”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狠狠将杯子砸碎地上,四分五裂。他大声道:“今夜不醉不归!”
    将士们喊道:“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徐则脸上难掩喜悦,他在西北驻守这么多年,跟匈族谈过也打过。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尽头了,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抑制匈族壮大,不让他们侵入中原半步。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原上的民族有不屈的生命力,你能打败他们,却难以歼灭所有。可没想到,老天爷送来了永安郡主,甚至让杜厉也回心转意帮忙,一下子就除掉哈尔巴拉,就像做梦一样。
    他原本对永安郡主的计划并不抱有信心,可初战告捷,而且是不敢想象的大胜,再加上己方微小伤亡,几乎称得上是奇迹。
    徐则当然知道,这次最大的功臣是谁,不是他儿子,也不是杜厉——
    “哈哈。”这么多年,今夜是他笑得最高兴的一次。他退开一步,伸手示意永安上前,临退下时,他最后道:“这一回,永安郡主当居首功,她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她给我们传递消息,还给我们带来援助,我们都欠她一声谢。”
    下面全军欢呼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射向台上。不少人刚从战场下来,正是血气方刚,眼前有美酒佳肴,还有美人如玉,这位美人不仅跟他们一道深入战场,还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顿时激起一群大男人的仰慕感恩,甚至有人吹起口哨。
    徐则哈哈大笑:“安静,好了,郡主想跟大伙儿说几句话,说完了,咱们就敞开肚子吃一顿。”
    底下瞬间安静下来,徐家军纪律严明可见一斑。
    杜平向前跨两步,她站在高台的最中央,俯瞰下面一颗颗黑色的脑袋。犹记得年少求学时,她跪在太傅门前,她说,不愿蒙昧而生,蒙昧而亡。如今仍是如此,她宁可清醒地感受每一寸疼痛,也不愿被蒙在虚幻的美好中。
    太傅曾说,人之一生,蒙昧反倒是种福气。
    她并不认为如此。
    整个天下都跪得太久了,太多太多的人终其一生也尝不到站立的滋味,他们以为活着就是下跪,活着的智慧就是不断屈服。
    不是的。
    她想对所有人说一句,不是这样的。
    杜平:“我这几年一直住在西北村落中,看过徐家军的威猛,也见识到村民百姓的落魄。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出身西北农村,跟曾经的乡亲父老是否还有联系。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举起武器保护自己。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官名,他们却没有半点名分。这次,我临去匈族之前,曾与徐将军商谈,想将那些民兵和徐家军一起训练,同吃同住,然后各军打散重组。”
    徐则闻言一怔,郡主事先可没说她要讲的是这些,可阻止已经来不及。唉,既然不死心,那就让她自己试一试。
    徐如松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底下的官兵们也目不转睛朝她看来。
    杜平笑靥如花,道:“分明是件大好事,却被人给拒绝了。今日我站在这里,想再问一遍,你们愿不愿意?”
    一开始,底下仍是静默,终于,有一位胆大的将领站出来,回道:“郡主,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杜平:“这是西北数十万村民的意思。”
    所有人都是一愣,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一下子所有人都踌躇不前,几位站在前列的高级军官虽不说话,从表情来看,仍是不喜这个主意。
    僵持之下,徐如松站出来,他就站在那些高级军官的中间,朗声问:“郡主想染指徐家军?重组之后,队伍到底是听谁的?”
    一句话,道出许多人心中怀疑。
    杜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之前还担心他们憋着不敢问,呵,撕破这层面子才好,他们问明白了她才能说明白。
    杜平大声反问:“什么是徐家军?徐家军冠着徐姓,就变成徐家的了?将士们,这一路走来,你们是为徐家打仗为徐家牺牲?”
    她从高台一步一步走下,站在人群面前,眼睛里仿佛闪着光。她说:“徐家把你们训练成如今这般让敌人胆寒的模样,徐家是你们的恩师,却不是你们的主人。”
    徐如松嗤笑:“我知道,我们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么。”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她又面朝大家,“我问你们,是谁养着你们?是谁给你们军饷粮草?是谁让你们能有武器盔甲?又是谁值得让你们拼上性命上战场?”
    沙场上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一声声质问冲破天际,他们胸口似乎模模糊糊有个答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小声咕囔一句:“是皇上吗?”他以为没人听见,却见永安郡主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
    杜平一字一句:“不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无所作为的朝廷,而是千千万万跟你们一样的寻常百姓。他们种粮,他们织衣,他们将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银钱上交,这才有了你们的军饷,你们的粮草,你们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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