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之察觉她的态度,垂眸,笑了声:“要我陪你去拜访孙中堂一趟吗?你定下婚事后还未去看望过他吧?”
    此言正中杜平心意。
    她这回收了老师的大礼,的确该有所表示。何况最近好些事情她和母亲想法相左,闹得不愉快,她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冯瑛之陪着她一起来到孙府。
    两人一路走进去,看到孙阁老和长子孙远航一起坐在书房中议事。见到他俩便停下话头,孙远航先起身相迎,笑道:“小师妹来了。”
    杜平偕冯瑛之遥遥一拜。
    孙阁老拉长了调子:“一卷砥柱铭才能将你引来,真是可怜我们多年师徒情分。”
    孙远航无奈,父亲每次遇到小师妹的事就开始耍小性子,笑着打圆场:“父亲这是想你了,来,快点里面坐。”
    杜平笑眯眯不以为意,行礼寒暄,解释道:“匈族攻入北境,我想着这些日子内阁必定繁忙,是故不敢来打扰老师。”
    孙阁老气笑了:“多谢你体贴入微。”
    杜平几步走到他身旁,熟稔地捏起肩膀来,每一下都精准地控制好力道,舒服得老头子眯起眼睛来,嘴上不忘哄着:“行啦,是我不好,别气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您身体更重要。”
    孙阁老被徒弟哄得舒坦了,嘴上仍说:“花言巧语。”可怜他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孙子没一个这么贴心的。他儿子常说他偏爱小师妹,也不想想凡事有果必有因,他们肯这么放下架子么。
    冯瑛之几乎快看呆了。
    他知道永安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却不知道她还能有这一面。
    真是,真是自愧不如。
    杜平笑道:“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您书房里这么多大家真迹,就数这卷砥柱铭最值钱,您连自己孙女出嫁都舍不得送,却送给了我,我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想到这个孙阁老又心疼起来,这可是山谷道人的真迹,捂着胸口道:“老夫言出必行,输了就是输了,答应你的自当履行。”
    杜平笑着介绍:“冯瑛之,我夫君。虽然您跟冯首辅关系不怎么好,但千万别撒气到他孙子身上。”
    孙远航刚端在嘴边的茶水,顿时“噗”的一声喷出来,他赶紧擦嘴掩去狼狈,无奈道:“小师妹你这张嘴啊。”
    孙阁老快被气得说不出话:“老夫是这种人?”
    “不是不是,这不是先把难听的说前面嘛。”杜平讨好地顺他的背,“这两天主战还是主和,你肯定和冯首辅吵过,据说夫君长相跟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怕您迁怒。”
    孙阁老嫌弃地摆手:“坐回你的位子去,少来我这儿套话,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冯瑛之无端被她引入话中,真是怕了她了,不由起身替她道歉:“内子性直爽,阁老勿怪。”
    他们师徒有自己的情分,他于孙家却是外人。无论孙阁老如何想,他总得表明态度。
    孙阁老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目光随之看他一眼:“挑夫婿眼光倒是不错。”
    他活了一把年纪,看人眼光极准。
    “是个能容你性子的人。”孙阁老慢悠悠抿一口茶,“还以为你对婚事漠不关心,会听从你母亲的安排,不想还会自己挑人。”
    杜平理所当然道:“那是与我相伴一生的人,怎会漠不关心?”
    孙阁老笑笑,转头瞥一眼冯瑛之:“你祖父是个古板的,明明孙子才华洋溢,他偏杞人忧天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要我说这根本是断人前程,怎么样,老夫这儿还有些空位子,要不来试试?让你祖父刮目相看?”
    此言一出,屋内俱静。
    打破沉默的是杜平一声轻笑,她挑眉勾唇,老师这话真是挑拨得直接明了,挖个墙角顺带恶心一下冯首辅,在他们祖孙间加把火烧烧,看来他俩最近是真吵得厉害。老小孩啊老小孩,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坏。
    可瑛哥儿是她带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
    杜平正欲开口。
    “永安,别失礼。”冯瑛之柔声提醒,他起身拱手道,“多谢孙大人抬爱,可学生性子不定,只能推却好意。”
    杜平转过头看他,瑛哥儿神色平静,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比她以为的还要风平浪静。
    她是知道的,他对冯首辅阻拦科考的决定有多不服,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拆他祖父的台。
    唉,脾气真好,跟她完全不一样。
    孙阁老笑着揭过此事:“是个孝顺的,不错不错,你祖父有福气。”
    冯瑛之风度翩翩坐下,不失礼数。
    杜平看着却不得劲儿,总觉得自家夫君吃了亏。她笑了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匈族攻城,深入阵地最怕的就是粮草跟不上,他们会不会瞄准了湖广那块?老师,师兄,你们和胡高阳关系不错,有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孙阁老扫她一眼。
    孙远航无奈扶额:“小师妹你这话……唉,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孙阁老没好气地反驳:“胡高阳还帮着你去江南打仗,你们关系不更好?”
    杜平老神在在:“那不一样,我那是皇上命令他动手,不得不出手。老师你们那是暗通曲款郎情妾意。”
    孙阁老被她气得想去拿戒尺,暗通什么曲款?还郎情妾意?让她口无遮拦乱说话!
    十来年师生情还比不上成亲才一天的夫君!以前还帮着他骂冯老头儿,现在好了,半句话都说不得她夫君!
    冯瑛之假咳一声,他维持神色严肃:“永安,别乱说话。”可嘴角忍不住偷偷翘起来。
    杜平回他一笑:“好。”
    冯瑛之嘴角笑意愈浓。
    孙阁老已经被气饱了,那卷砥柱铭真是送给一只白眼狼,喂狗都比送她好。他指着这逆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在江南的事老夫都听说了!胆大包天!”
    杜平不惊不惧,目光坦然望去:“还请老师指教,可有何处做错?”
    “官场之道你尚且生疏,一切都以稳定为主,官员稳了才好鞭策他们好好治下。你倒好,横插一杠,把他们搅个天翻地覆,怎么,你真以为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没你办不到的事?策动了民心,之后如何收局?”说到这事,孙阁老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如此行事,你和那红花教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重了,众人都去看杜平神色。本以为小霸王会满脸不服,可杜平神色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回道:“错误的稳定也需要维持下去?”
    孙阁老觉得她想法已经偏了,越走越错:“哪里有错?老祖宗千年下来的传承是错的?你想的就是对的?官治民,民敬官,国家大事你不让能干厉害的人来做决定,反而让乱民胡搞一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杜平沉默不语。
    孙阁老觉得她听进去了,气稍平,语气也和缓了:“平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百姓愚钝不可教化,他们做不出有利于国家的决定,只会目光短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道路。官员有不好的地方,所以我们该想的事如何约束官员,控制事态。你想想,即便把土地送给百姓乡民,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他们还是会把土地卖出去以求生机,天道循环不可变。”
    杜平轻声:“这点上,您和我母亲的想法倒是一样,毕竟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
    孙阁老沉默片刻:“在这点上,你母亲也比你拎得清楚。”
    杜平望着老师睿智苍老的眼眸,忽地站起身来,弯腰一拜。
    很快,她挺直背脊:“前朝时候开国皇帝就在竭力消灭世家大族,流血无数,连根拔起,是啊,有用,可他们依然没渡过三百年之劫,到最后,土地财富仍旧聚集在顶端上的那拨人手上,百姓贫穷,国库空虚,他们高高在上,有的是办法避税逃税,没有力量能约束他们。国家连打仗的钱都挤不出来,如何平乱?如何治理?数千年下来,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
    杜平盯住问:“老师,此乃正理?”
    屋内其余三人听得屏息。
    孙阁老问:“你欲如何?”
    “把他们堵住的路都打通,科举是好,可桥太窄,能通过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又在规则上玩花样,拼命塞自己人,侥幸有个外人通过,最后也是同流合污,否则便无出路。”杜平道,“我要打通所有道路,源源不断的能人输入,更新替代,让他们成不了势,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阁老深深望着她,笑一声,摇头道:“到底年轻,到底天真。”
    杜平不服。
    孙阁老:“每打通一条路要流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吗?你站在多少人的对立面,你知道吗?”
    杜平:“不试试怎么知道?”
    孙阁老叹道:“真是个疯丫头,你母亲把你抓回来是对的。”他逐客赶人,“行了行了,你在脑子里想想就好,写些书稿留点星星之火给后人也就罢了。”
    等把这对新婚夫妻送走,孙远航看到父亲还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低唤:“父亲。”
    孙阁老闭着眼睛:“皇上的意思,是主和,你把这意思传达给胡高阳。”
    孙远航应道:“是。”顿了顿,又道,“今日方知师妹胸中丘壑,我只担心她会惹出事来。”有这么危险的念头,要么不惹事,一惹就是弥天大祸。
    “姜还是老的辣,平阳都把她从江南抓回来了,诱她嫁人,断她臂膀,遮她耳目,还能翻出什么天?”孙阁老“呵”的一笑,“疯丫头,真是疯了。”
    孙远航低低一声“是”。
    知子莫若父,孙阁老瞥他一眼:“怎么,那丫头说得太动听,连你也听进去了?”
    孙远航苦笑:“儿子惭愧,绝不敢如此作想。不过,这事做下来于孙家于冯家乃至于皇家,都未必是好事。”
    孙阁老深深一眼,转回脑袋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他淡淡道:“慧极必伤,你不愿想就别想,不过,她那样的念头也只能在梦里想想。”
    一只小鸟被声音惊起,枝头翅膀扑打,飞远了。
    第135章 你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副……
    湖广总督府。
    天边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校场上有两道长长的影子在地面拖曳。
    周围很安静,与之相反,男人呼吸的声音很重。
    一个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另一个手持□□站在一旁,没好气喝道:“给老子站起来!”
    胡天磊还是一动不动躺着,以手背抵额,有气无力:“我累了,我要休息。”
    hu总督简直想一□□过去,为个女人变成这幅样子真是丢胡家的脸面!这真是他儿子?他年轻时从没为感情这么黏黏答答过!
    他踹儿子一脚:“你颓废个什么劲!”
    胡天磊苦笑,还是保持原来姿势,闭上眼:“喜欢的女人嫁给别人了,还不许难过一下?爹,我是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hu总督听不得这种话,在他眼里,男人就该家国天下,就该追逐权势,有了权势还差女人么:“你这是着魔了!喜欢就去抢!抢不到就放弃!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多干脆的事!”
    气死老子了,本以为揍一顿能让他醒悟,看来是不可能了!
    胡天磊躺在地上装死人,沉默,闭着眼。
    “呵!没胆子去京城抢人,倒有闲工夫在这儿悲春伤秋!”hu总督再踢一脚。
    胡天磊全身酸痛,没力气躲避,只好嘴上反抗一二:“爹,你怎么懂悲春伤秋这词?哪学的?”
    hu总督又想踹了,又担心真把儿子踹坏了,硬生生忍住:“你他妈还敢嘲笑老子?”
    胡天磊捂住眼笑了,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好半晌,他停下声来,移开手,望着赤红天空中燃烧的云层,口齿清晰地开口,“我第一次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有生以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在平铺直叙一件事实。
    hu总督瞥儿子一眼,哼道:“不挺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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