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大明皇帝亲率的北征大军进入了居庸关,行进至军都山南麓。永乐年号彻底结束了,武德元年即将来临。
    大军驻扎在军都山下的一个屯堡附近。沿着驿道的山脚下,将士们开辟了一大片墓地;从战场上运回来的阵亡将士尸首,便被陆续入殓埋葬在此地。
    在这个年关佳节时刻,人们除了感受到深冬的寒冷,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气氛。
    山下的驿道边,斩获的敌军头颅,成堆地摆放在新的墓地上,叫人想到的是“京观”。
    据说古代残|暴的君主,征服一个地方后杀人如麻,将尸体堆成京观,以震慑世人。此番明军摆放头颅、是敌人的脑袋,为的是祭祀阵亡的明军将士;可展现出的气息,真真让人觉得十分害怕……
    今日从北平来的赵王、当地官吏、各藩王的使节,带着猪羊酒肉前来迎驾。在屯堡里的中军行辕,皇帝朱高煦设宴款待那些人,一直到深夜。
    宴席上,段雪恨陪坐在朱高煦身边。不过还没结束,她便离开了大堂,回后面的院子去了。
    周围的屋顶上还残留着积雪,天已经放晴。段雪恨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夜幕中的星星。她胡思乱想着,那些离得很远的星星、实际可能很大,她却难以理解它们为何不掉下来……朱高煦与她很亲近,她仍然常常觉得他的心、深得如同一个迷。
    不知过了多久,醉醺醺的朱高煦在大臣齐泰、侯海的搀扶下,走进了院子。
    “雪恨,小心风寒。”朱高煦刚进来,忽然便甩开了两个大臣,好生生地走向段雪恨。
    段雪恨屈膝一蹲,“妾身拜见圣上。”
    齐泰等人有点诧异地看向朱高煦。朱高煦笑道“朕本来没醉。可刚才不醉,似乎又不太尽兴。”
    两个大臣急忙附和了几句。
    三人一起来到朱高煦住的房里,段雪恨便去泡茶。而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便问侯海“今日你去接待高燧等人,他们看到那些头颅,作何反应?”
    侯海的声音道“回圣上,吓得不轻。臣见那些藩王的使节,脸上惨白。”
    朱高煦道“吓吓他们好。齐部堂写的那篇文章也不错,横扫漠北三千里,夷平鞑靼王帐,斩旗而归。”
    齐泰忙弯腰道“臣只是据实所写。”
    朱高煦的语气隐隐带着叹息“可惜真正的功绩没那么大,朕看此次、鞑靼人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齐泰道“朝臣都相信圣上能威服四海。现今朝中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愿意再发生‘靖难之役’、‘伐罪之役’那样的事了。”
    侯海抱拳道“圣上武功盖世,却宽恕了代王的性命,只将代王一家押送去中都守陵,并定案与诸王无关。今日诸王使节,无不感恩戴德。赵王送来的奏章里,声称胡人不敢南顾,赵王府已不必镇守北平,自请移藩。以臣之见,诸王敬畏圣上,不敢再有二心。”
    朱高煦哼哼了一声,靠在了椅子上闭目养神。
    两个大臣见状,便抱拳拜道“圣上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等段雪恨泡好了茶,大臣们已经走了。她便将茶杯端上来,放在了朱高煦旁边的几案上。
    朱高煦睁开眼睛,说道“黔国公沐晟还有个女儿,虽年纪尚小,但等几年就能长大了。朕许诺高燧,让沐晟的次女、给他做赵王妃。雪恨以为如何?”
    段雪恨有点惊讶,开口道“这等大事,圣上何必问妾身?”
    朱高煦没回答。
    段雪恨安静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圣上该问皇后才是。”
    朱高煦点头道“你说得对。朕就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段雪恨不爱说话,但当年跟着段杨氏做过各种各样的歹事,并非不懂世故。她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干系!
    那皇贵妃沐蓁怀了龙种,可能会生下皇子,其父亲沐晟贵为国公、在武德朝恩宠无以复加;要是沐家次女,又做了赵王妃,沐家的家势之盛,怕是朝中没有哪家能比拟了。
    这些利害轮不到段雪恨一个德嫔在意,不过皇后郭家应该是很关心的。
    朱高煦端起了那盏热茶,捧在手里却久久不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坐在灯光下怔怔出神。
    段雪恨从来不管国家大事,但她此时也大致懂得,朱高煦的所作所为、大概就是对藩王们的恩威并济罢?沐晟是新皇的宠臣,赵王一旦与沐家联姻,或许能安心不少。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说道“跟着咱们回来的那个罗氏,好像生病了。雪恨叫人给她抓些药,别让她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熬不过去。”
    “啊?”段雪恨十分意外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脱口道,“圣上怎么知道的?”
    朱高煦微笑着摇了一下头,说道“你去看看她,今晚不用服侍朕。”
    段雪恨便告退,走出了房门,回到了她住的厢房隔壁。
    她掀开一道木门,走进罗氏住的地方,果然马上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段雪恨走到床前,罗氏便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德嫔娘娘,奴婢……”
    段雪恨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径直问道“你不要紧罢?圣上来看过你?”
    罗氏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摇头道“没呢。倒是一个姓曹的公公来过,问奴婢……能不能侍寝。曹公公见奴婢病了,便问过症状,今天下午带了几包药材进来。”
    段雪恨一听心下恍然,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罗氏,见她果然生得十分俊俏。
    罗氏道“曹公公问奴婢,在鞑靼人营地上见过的那个宦官、姓黄,长得是甚么模样,曹公公似乎认识姓黄的宦官?奴婢便说,那姓黄的宦官身材单薄,脸有点尖。”
    段雪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此时心中不禁多想了一些。
    她在皇宫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也知道宫中的不少恩怨。曹福是王贵的干儿子,他们与黄俨应该没甚么恩怨;倒是宫中原来的那些太监侯显、王景弘等人,与黄俨应该有旧仇,因此还出了不少事。
    曹福过问黄俨,会不会是为了拉拢宫中的侯显等宦官旧党?王贵曹福那几个汉王府的宦官,虽然极得皇帝信任,但在宫中的根基不如侯显等人;所以曹福想对王景弘等人示好?
    而朱高煦留意罗氏,或许只是因为宦官们的事。
    这时罗氏的声音低声道“奴婢若能侍寝,必定记得德嫔娘娘的恩惠。”
    段雪恨觉得她心思灵巧,便不禁问道“我听说你不是百姓家的女子,夫家是在大同府做官的?”
    罗氏道“奴婢家境贫寒,只因夫君考上了举人、方做了官。夫君很在意名声气节,奴婢落得那般下场,回去还不如死了。因此那日在开平卫,奴婢才豁出性命拦圣驾,不过是想到皇宫做些粗活、苟活性命。却没想到曹公公……”
    段雪恨点头回应。她本来便不爱说话,屋子里很快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罗氏的声音又幽幽道“奴婢的身体不好,没有服侍好德嫔娘娘,都是儿时留下的病根。幼时奴婢家贫,一年难得吃一顿肉,却又嘴馋。有一年除夕,家母得到一块猪油,熬制之后剩下的油渣,便给我做吃食;我那次吃了太多油,晚上呕吐了。从那之后,奴婢好些年都不食荤腥,所以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
    段雪恨默默地听完,忽然伸手握住了罗氏的手,不动声色道“你好生养病,我找机会在圣上跟前,举荐你去侍寝。只要圣上看得上你,将来锦衣玉食十分容易。”
    罗氏急忙说道“德嫔娘娘大恩大德,奴婢绝不敢忘。”
    前几日,段雪恨已经确认了、罗氏的身份没甚么问题。
    当时军中一些大同军籍的将士返回卫所,锦衣卫派了人随行去大同府,负责送一封守御司左使侯海的书信。侯海知会当地官员,严令冯春寒家的人、要将女儿嫁给那个出了名的军户张勇。
    太监曹福又派了锦衣卫的人,一同去了罗氏的家乡,暗查了去年被鞑靼人劫掠走的人名单。锦衣卫武将还找了明目、抓回来了两个罗氏的同乡百姓。前几天两个百姓见过罗氏,指认了她的身份。锦衣卫将士盘问救回来的其他人,也证实了罗氏在草原上被奴役的遭遇。
    有司将士查一个女子那么细致,只因朱高煦一句话要带她回中军行辕。大伙儿不敢违背皇帝的意志,只能煞费周章,确保帝王身边的人底细。
    段雪恨本来对罗氏没甚么好感,不过今晚忽然生出了同情心,觉得这个妇人身世十分可怜,这才答应帮她……
    次日一早,大军拔营,继续向北平城方向进军。军中的人数在不断减少,那些从各地调集的卫所官兵,陆续得到军令,离开了大军返回驻地。最终回到京师的军队,只有京营的约十万步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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