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直隶下了一场雨,秋雨之后天气下凉,京师已有了几分初冬的气息。
    坤宁宫西边的红墙之间,有一道门楼;一过门楼,外面就是西六宫。当今圣上登基不久,封的妃嫔不多,而以前太宗皇帝的嫔妃也搬走了,所以西六宫有些院子已空了出来。
    因张皇后信佛,宫里的宦官们便在西六宫挑了其中一座院子,布置成了佛堂。
    簇拥在皇后轿子周围的人,大多是宫女和女官。剩下的除了几个小宦官,还有两个太监:一个是海涛、另一个叫杨庆。
    轿子到佛堂院子外的门厅就停了,杨庆立刻撑开伞,十分稳当地遮挡在轿子门外;海涛则拿了一条手感很柔软的丝布垫着他的手腕,上前让皇后扶着下来。皇后会下厨做一些家务,但她只会为圣上操劳,一双手当然不能因为宦官的衣裳料子粗糙、而被丝毫磨粗了。
    皇后被簇拥着走进门厅。海涛转身下令道:“你们都在门厅里候着,别乱出声。”
    众宫妇道:“是。”
    皇后先没有去佛堂,而是沿着檐台下的廊屋,进了一间厢房。海涛下令杨庆去端茶,他自己则跟着进了厢房。
    海涛待皇后坐定,便躬身上前道:“夔州城的内情,奴婢已问清楚了。说是叛军守军里有个百户,名叫李嘉明;他原先在重庆府当武官,后来跟着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投降了叛军。但那百户的一个亲兄弟,却在湖广荆州这边。
    那时奉命西进的官军水陆有五六万人,都是荆州军。不知怎地,官军大将知道了百户李嘉明的事儿,便派百户的兄弟去诈降投靠,并传话许诺李嘉明:以千户职位、二百两银子的价格买夔州城。结果那叛军百户真把城门开了!”
    “佛祖保佑我大明官军。”皇后听罢虔诚地轻轻念了一声。
    海涛附和道:“是哩,真是老天开眼!夔州那边山多,大军动惮不得,幸好靠内应很快攻下了城池;不然一待叛军来援,怕是耗个一年半载、官军也全然没有办法。”
    皇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海涛见状又道:“朝z文武都是这么说的……汉王叛军与大明官军鏖战,两边都是大明军户、说不定还有一些人相互认识,双方的将士都很容易投降。因此咱们不能输了气势!英国公这一回只要能赢湖广大战,叛军纵是有数十万人也无济于事,兵败之势必定无人止住!”
    “张辅虽是主将,但湖广有数十万将士,哪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皇后轻声说道。
    海涛忙道:“娘娘说得是。”
    皇后又道:“今日我要在这里念经祈福。对了,上回郑和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珠,据说是佛陀(释迦摩尼)用过的珠子、有法力留在圣物上,好像还放在坤宁宫。你去拿过来。”
    “是。”海涛道。
    这时太监杨庆在厢房外敲门,把茶送上来了。海涛便命杨庆侍候着皇后娘娘,他亲自去坤宁宫取佛珠。
    皇后张氏觉得,刚才杨庆已经听到了佛珠的事。她便忽然问道,“郑和现在何处?”
    未料杨庆也是个很有心思的太监,马上对答如流:“回娘娘的话,郑和最近仍住在皇城里,在社稷坛西边的内宫诸监。管着宫里宦官的司礼监,不准郑和进皇宫。不过郑和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在司礼监和诸监宦官里党羽极多,对宫里的事儿大多了如指掌。”
    张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和郑和有旧怨?”
    杨庆忙道:“回娘娘话,奴婢原先不是司礼监的太监,是海公公把奴婢带进来的;奴婢与郑和几未蒙面,更谈不上恩怨。可皇后娘娘问起,奴婢便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怕得罪人,只消忠于娘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你说起话来十分麻利,简直是出口成章。”张氏微笑道。
    杨庆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叩首道:“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张氏好言:“起来,起来。我何时有责怪你的意思了?”
    杨庆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未真正觉得自己多嘴,马上又开口道:“奴婢听说郑和拿礼物送给娘娘,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汉王的人吗?”
    张氏的脸色顿时一变:“郑和一直是先帝身边的近侍,他怎是汉王的人?”
    杨庆愕然道:“奴婢以为娘娘知道的。”
    张氏皱眉道:“你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杨庆道:“早在‘靖难之役’前,太宗皇帝住北平,每次召见那时的高阳郡王,都是差遣郑和去;二人单独见面的时机非常多。除此之外,汉王身边的宦官王贵,时不时还送给郑和财物,早已结交……”
    “这些事你听谁说的?所言确实?”张氏问道。
    杨庆躬身道:“奴婢早在燕王府多年,以前只是做一些粗活,不过时间长了便能发现不少事儿。王贵与郑和曾有来往,乃奴婢亲眼所见!奴婢在皇后娘娘跟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张氏脸色不太好了,坐在那里没有回应。
    杨庆抬头悄悄瞟了皇后一眼,又道:“还有一件旧事。‘靖难之役’时,有一次建文朝用离间计,想离间今上与先帝的父子关系;便送来了一封劝降的密信到世子府(朱高炽)……”
    张氏点头道:“我记得那件事。圣上没有中计,立刻将奸谍和未扯开的密信,一起交给了先帝。”
    杨庆弯着腰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那时汉王听到了密信的风声,便想借机发难,在先帝跟前谗言今上。后来郑和去见了汉王,才劝阻了他;汉王因此偃旗息鼓,没有攻讦今上,深得先帝赞赏。”
    就在这时,太监海涛返回了。海涛走进厢房,将手里的盒子打开,躬身上前,把盒子捧到皇后跟前。
    皇后张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盒子里的古旧的佛珠,却许久没有伸手去碰。
    “这东西太脏了,重新收起来。”张氏冷冷道。
    海涛愣了一下,但未多嘴,他只是微微侧目看了杨庆一眼,便道:“奴婢谨遵懿旨。”
    张氏又招手叫海涛靠近,她侧过上身,凑近悄悄说了两句话。
    海涛的腰弯得更低,沉声道:“奴婢马上去办,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张氏再也不看佛陀用过的佛珠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便道:“我到佛堂去了,让杨庆跟着就是。你去办事。”
    “是,娘娘。”海涛道。
    ……海涛传皇后的懿旨,到午门调了一小队锦衣卫甲兵。他们不进皇宫,而径直去皇宫西南边的内宫诸监;不进皇宫事情便不太要紧,只要口头懿旨就够了。
    内宫诸监的各处宅子之间,街上小雨纷纷,宦官和锦衣卫的急促脚步,忽然让这里多了几分萧杀之气。
    一行人到了一座院子跟前敲门。一个小宦官开了门,见到海涛和甲兵,小宦官一脸敬畏,点头哈腰地见礼。
    司礼监是太宗皇帝诏令组建的宫廷衙门,主要职能是管理宫里的所有宦官;作用是把阉人从吏部独立出来,因为以前宦官是归外朝吏部管。于是所有的阉人,见着司礼监太监这些直接管辖他们的上峰,当然很惧怕。
    海涛也不多话,问明白郑和的所在,便带着锦衣卫径直过去了。
    下雨天里,郑和果然正在屋子里呆着。他正坐在窗前,仔细雕琢着一只木头船模子。
    郑和回头一看,目光从海涛、以及海涛身后的锦衣卫甲兵身上扫过,很快便对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道,“你先出去。”
    “是。”小宦官答道。
    海涛走了进去,径直坐在桌案对面的椅子上。
    对坐的俩人竟然一言不发,气氛十分诡异。锦衣卫将士们也都默默地站在后面,等待着。
    “咱家可以瞧瞧吗?”海涛气地问道。
    郑和点了点头。
    海涛便伸手拿起木船,翻来覆去地细瞧,不断点头道:“很精致,还很别致。”
    郑和终于开口道:“这是大食人的船,构造与咱们大明的船不太一样。我死了之后,能帮我个忙、把它交给王景弘吗?”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阉人的香火传不下去,可事情总得有人传下去。等王景弘死了,就给侯显。”
    “可以。”海涛点头道,“不过郑公公说的事,还得看圣上和朝廷的意思。船队出海耗费数百万两之巨,没有大明朝廷的国策,那是传不下去的。”
    冷场突然发生,俩人又是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儿海涛打破沉默道:“这种事儿,咱家没胆子自作主张的。”
    郑和看了一眼后面的锦衣卫,认真地点了点头:“皇爷的意思?”
    海涛欠身悄悄说道:“皇后娘娘。不过太监杨庆似乎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过一些甚么话。”
    郑和站了起来,抱拳一拜:“多谢海公公让咱家死个明白。”
    海涛转过身,从锦衣卫军士手里接过一只木盒,亲手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条整齐折叠的白绫。海涛站了起来,把盒子留在桌案上,弯腰向郑和拱手一拜,然后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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