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府城里似乎没甚么异样,城门未戒严,诸衙署也照常办公。
    那些或多或少知道京师动静的人,此时还未轻举妄动;就好像是秋冬潜伏起来了的百虫,只等待着夏日炎炎的时节、才会一齐鸣唱。
    不动声色轻装简行地往来云南的人,倒是前后有一些。
    三天之后,沐府又来了一个人。沐晟见过此人,他是个信使;信使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派来这个信使的“好友”。
    前几年沐府经历过一次大风浪,便是胡濙来云南查出建文帝下落那一次。沐晟急切地想知道朝中的情况,朝中那个“好友”便派过人来通风报信;这回“好友”派的人,却是同一个。
    沐晟在书房里见了信使,拿到密信展开看了一遍,他的脸色马上变了!
    沐晟脸上先是血色尽收,接着便露出了一种怪异的殷|红,不像喝了酒上头的颜色,比那更加病态。接着他发出了一阵意思不明的声音,似笑似哭难以分辨。
    ……朱高煦在空置酒楼里又住了几日,他命令王斌在昆明城四门都布设“守御所”据点,并在西去的驿站上安排人手。只干一件事,盯住沐府的人是否出城。
    沐晟似乎并未马上离开昆明。他的家室和党|羽大多都在昆明城,就算足够警觉悄悄离开,动静或许不会太大,但也不容易神不知鬼不觉。
    朱高煦由此判断,沐晟还没有离开昆明城!
    而胡广身上的密旨,说得很明白:诏令沐晟克日离开昆明,前往大理。克日是何意?也许不是当天就动身,但也一定不能拖延好几天、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罢!
    胡广已经离开云南府城。死了一个马夫,应该没人太在意;但若身负重任的内阁首辅死了,锦衣卫武将姚芳可能不好说清。
    朱高煦也琢磨过胡广这个人,觉得胡广在一段时间内不太可能告知沐晟真相,更没有机会;而以后怎么样,便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隐隐感觉到了那个契机的到来。
    旁边一个声音道:“汉王此时可以回王府了。西平侯数日不见动静,必已心生猜忌和犹豫,汉王此时露面,正好让他看到另一种选择的机会。”
    说话的人脸上戴着一张熟铁锻造的面具,挺合适的,眼睛和嘴都正好露在空隙处。
    “言之有理,李先生。”朱高煦向他点头道。
    铁面人还有了另一个名字:李昌珏。表字晋阳。
    这个名字是铁面人自己取的,他有个得意门生叫这个名字。铁面人的学生本来科举仕途有望,不幸生了重病就离开了县学。虽然那学生被德高望重的郎中告知难以活命,但其隐于家乡、修身养性调养得法,活了如许多年还好好的;不过其志在淡泊终老,早已退出士林,多年不与人往来了。
    瞿能父子、盛庸三人没有戴面具,不过汉王府没人认识他们,大伙儿议定他们的身份也暂且不公开。只说是在路上投靠的好汉,各自编个名字先瞒一阵子外人再说。
    于是一众人离开了酒楼。走到一处人少的巷子,朱高煦从马车里出来,换乘马匹继续往汉王府走。
    行至端礼门,骑着马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朱高煦,很快被门楼的守卫将士看见了。
    “王爷!王爷回来了!”一声喊叫传来,喊出声的人是个武将,声音里带着激动。
    朱高煦带着一众人走进门楼,没一会儿,当值的武将们便都陆续聚集过来。他虽然回到云南好几天了,不过王府知道他行踪的人并不多。诸将听说朱高煦回来的消息,大多都很兴|奋高兴,门楼里面一阵嘈杂。
    朱高煦的目光从诸将脸上拂过,大致看出,越是级别高的武将、情绪越激动。
    毕竟只要还有朱高煦这个亲王在,诸将至少能赌一把,此时还祸福难料;若是没有了汉王,这么多人不过是一盘等着清|算的乌合之众,不可能再拧起来。
    朱高煦无法一一回答武将们的话,便挥了一下手道:“诸位稍安勿躁,各司其职。大事何如,本王自有定夺。”
    人群让开一条路,无数目光都聚集在朱高煦的脸上。朱高煦和随行的人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沉稳,神情也很镇定,一点愁绪都没有。他昂首阔步,眼睛微微虚着带着冷笑,大致还有点傲气张狂的模样。
    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朱高煦不管自己内心作何感受,一定要表现出如此成竹在胸的模样!毕竟,若是汉王都慌了,叫那些依附于汉王府、以及牵扯上的人们该怎么办?
    没一会儿,宦官黄狗、曹福迎上来了。朱高煦吩咐王贵道:“叫上你的干儿子,把大伙儿都安顿好。缺甚么东西,到府库里取。”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不过朱高煦没让妙锦住外面,便带着她过三大殿区域,去承运门那边;承运门北面有前中后三座宫殿的主体建筑群,正是汉王府的后宫区域。整个王府的大致布局,和皇宫差得不多。
    半路上,朱高煦发现一袭白裙在西边的廊房前面。他走近了,发现是安南国王后陈氏。
    陈氏远远地行礼道:“恭迎汉王回府。”
    朱高煦身后的妙锦,只是瞧着那身材修长妙曼的异域女子,妙锦并没有多说一句话。朱高煦走近了,方抱拳道:“王后在此住得还习惯么?”
    陈氏点了点头,复杂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
    朱高煦道:“汉王府暂且还很安稳,王后无须担忧。”
    陈氏一脸虔诚地说道:“愿汉王能渡过难关。”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必要和她多说了,因为安南国的事,现在已非他考虑的重点,亦无力顾及。
    二人行至承运门,只见郭薇牵着个孩儿站在门外,身边姚姬、杜千蕊也在。郭薇看到朱高煦,竟忽然软倒下去,旁边的宫女急忙扶住。诸女子宫女都弯下了腰。
    那三岁左右的男孩儿,站在那里,好奇地瞧着朱高煦,他正是朱高煦的儿子朱瞻壑,显然根本认不得他爹了。朱高煦离开汉王府,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来。
    朱高煦快步走上去,扶起郭薇,又看过旁边的姚姬和杜千蕊,说道:“我回来了。”
    郭薇当众伸手抚摸着朱高煦的脸,眼泪滑了下来,接着破涕为笑。姚姬和杜千蕊也是眼睛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却不便在此种场合说出来,彼此间唯有无言相对。
    “壑儿,叫父王。”郭薇忙拉瞻壑过来。
    瞻壑仰着头看着朱高煦,乖巧地唤道:“父王!”
    朱高煦听罢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把他抱起来试了试,心情有点复杂地说道:“小子长得挺结实。”
    将瞻壑放到地上,朱高煦转过头去看向妙锦。妙锦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多看了一眼她没见过的姚姬。
    “薇儿见过池月真人的。”朱高煦道,接着他又把姚姬和杜千蕊引荐了一番。
    郭薇道:“小姨娘!”
    朱高煦听到这声称呼,脸上有点难堪,但也怪不得郭薇。当年妙锦在皇后身边,于宫廷之中还帮过郭薇,她们彼此是相识的,郭薇可能叫习惯了。”
    妙锦抱拳拜道:“见过王妃、二位夫人。”
    郭薇等人也纷纷还礼。
    朱高煦道:“我这回在皇宫遇到了急事,若非池月警示,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进去说罢。”
    一行人及至前宫,朱高煦便屏退左右,与家眷们坐到一块儿,将京师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几个人都说了些台面上的话宽慰朱高煦,但忧色自是遮掩不住。
    朱高煦叫郭薇安顿好妙锦,便起身去寝宫换了一身红色团龙服常服,离开后宫、去前殿了。
    他没有马上去书房,或召见文武,而先去了承运殿大殿上,在殿门外止住了身边的宦官宫女。
    这座大殿一般是正式场合才使用,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支撑着宏伟的重檐顶的大柱子,隐隐透出庄严的气息。朱高煦走上了他熟悉的王座,独自坐了下去。
    空旷的大殿上,万物一时间仿佛回归了静止。
    缠绵的情意,重逢的喜悦感概,家眷的担忧,久别的愧疚,各色人等的权衡……朱高煦暂且都压在了心底。不过,牵绊似乎很难抛却,毕竟他做的事、他活着,早已不是只为了自己。
    可惜,每一方都在恶意假设对手,以便为自身造成更有利的局面。世道似乎也不会因为甚么情分,就能藏起它原本狰狞的真面。
    ……终于能从一个多月以来的仓促应付中停下来,朱高煦独自坐在这里,愈发感受到王应该是孤独的,因为古人都自称寡人。赌徒也是孤独的,因为总是向所有人借钱。
    他把身体微微倾斜,调整了一个省力舒服点的姿势,又用手臂稍稍撑住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都没有动弹。
    有一会儿,他其实甚么都没想。又有一会儿,他却在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着各种意象,似乎看见了以前、又看见了未来的残片。
    大殿外阳光明媚,朱高煦却仿佛看见了风雨飘摇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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